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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城发祥坊是富贵人家聚居地,主干道德胜门大街因贯穿坊间,又临近大隆善护国寺而热闹非常。

    此间有一福禄楼酒家,名字吉利讨喜,又治得一手好烧鹅,且恰座落在护国寺街与德胜门街交汇处,起楼三层,视野敞亮,故而颇得食客雅士青睐,临街的几个雅间是常年客人不断。

    这日同往日一样,开张没多久,雅间便都订出去了,二楼三楼散座也多半坐了客人,伙计、茶博士们已是忙碌起来。

    正这时,楼下停了一辆马车,可车上的客人却不下来,簇拥马车的一群随扈中一个先一步进了店,向迎过来的伙计要“五福临门”雅间。

    这福禄楼雅间也尽起得“吉星高照”“招财进宝”等吉利名字,这五福临门正是其中视角最好的一间。

    伙计忙歉然行礼赔罪,道是这间最是抢手,早两天便已定了出去的。

    那扈从神情倨傲,闻言便根本不再理会小伙计,径自往柜台上去,寻了掌柜,也不多说,丢出一块腰牌在柜上,只道:“要五福临门雅间。”

    能在这种地方开店的,也都是有深厚背景的,然那掌柜的一见腰牌,再看来人那白净的面皮、光洁的下巴,登时堆出满脸笑来,点头哈腰表示雅间没问题,并亲自来招待贵客。

    那人轻蔑“哼”了一声,一句客气话没有,转身回到马车边,躬身向车里说了句什么。

    只见车上跳下个一对儿俏生生的小丫鬟来,一个麻利的拿了踏凳摆好,一个弯腰挑帘,从里面扶出一位贵妇人。

    那妇人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容,衣衫素淡娴雅,身形略显单薄。

    掌柜的眼睛却尖,一眼认出那女子身上料子乃是内造的东西,便越发大气也不敢喘一下,恭恭敬敬的迎了一行人进了雅间。

    待贵客点了酒菜,掌柜的才轻手轻脚退出来,直走下两层楼,才敢出声吩咐伙计:“快去后厨说一声,五福临门的菜加紧做,好好做,尽快送来!”

    那伙计撒腿跑去后厨交代了,迎客的伙计苦着脸过来,低声问道:“掌柜的,谭小侯爷是头好几日就订了房的,若是一会儿过来,小的可怎么说啊……”

    掌柜的也是头大,摆摆手,有气无力道:“就说,这是东厂的老爷们来了,点名要那屋……”

    迎客伙计登时缩了缩脖子,不敢言语了。

    掌柜的想了想今日订了各个雅间的客人,权衡片刻方道:“三阳开泰那间是李员外订的,多给银子,退了他的。谭小侯爷若来,就往三阳开泰领。”

    迎客伙计应声去了,掌柜的则快步去了茶水间,不错眼的盯着茶博士沏茶,亲自端了送进五福临门雅间。

    就见那妇人已是去了帷帽,背对着门,在窗边坐了,往下望着街景。

    掌柜的也不敢抬头去看,毕恭毕敬送上茶水点心,忙不迭退了出去。

    那两个小丫鬟过来斟了一盏放在那妇人面前,余下的递给了诸扈从。

    那群扈从在另一张桌上坐了,自顾自的翘着二郎腿吃茶,却都不发一言。那妇人更是根本不动茶点,只看窗外,如泥胎木雕一般。

    外面街上的喧嚣,店内散座食客们的交谈,嘈杂的环境越发衬得这室内安静得诡异。

    掌柜的吩咐了,厨下效率便极高,很快,热菜凉菜干鲜果品流水似的上来了,摆满了两桌子。

    扈从们开始推杯换盏,却只吃喝,并不交谈。

    而那妇人自己斟了一盏酒,擎着慢慢的啜饮,不似喝酒倒像品茶,一双美目则始终看着街景。

    约莫过了一刻钟,那边都吃得半饱了,街上终于远远传来了唢呐锣鼓的喜乐声。

    几个扈从撂下杯盏,虽未出声,却互相打起眼色来,也不时去看那妇人。

    而听着喜乐,外面散座的客人们则有些骚动,时人爱看热闹的性子使然,不少人已往窗口凑去,有瞧见的便忍不住惊叹道:“呦,哪个大户人家的婚事?这样的气派!”

    适时地,街上有小孩子尖锐的声音高喊着:“张皇亲家撒钱了,快去捡啊!”

    如此一来,更多食客坐不住了,纷纷往窗边去看热闹。

    这里前面不远便是张皇亲街——之所以叫这个名字,便是因为寿宁侯府、建昌侯府就座落在这条街上。

    张皇亲家撒钱,那自然是张家有喜事了。

    其实,头几日起街面上就传开了,说是太后亲为大媒,状元公要迎娶张家二姑娘。

    但不少人是不信的,尤其是当听说这消息是张家自己放出来的时——前阵子张家姑娘的名声可真是顶风臭出八十里,状元公莫非瞎了傻了不成,会娶这样个女人!

    当然应是张家自己放假消息出来搅浑水,给自己脸上贴金罢了。

    可现下这都开始走纳征之礼了,那便是板上钉钉无疑。

    “这还真是啊!”窗户边一个青壮食客几乎把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去,大声道,“真是状元公!去年跨马游街时候我见过他!”

    众人又开始新一轮往窗口拥挤,争相去看热闹。

    就有人酸道:“我原就说不能是假的,那可是张皇亲家,想要什么样的女婿要不来?”

    “这状元公也太软骨头了,岂不是戴了……”另一人“绿帽”二字还没说出口,就被旁边同伴堵了嘴。

    他自己也知道失言,见周遭没人注意他,都只看窗外,这才松了口气,在同伴杀人的目光下讪讪的闭上了嘴。

    在这厂卫遍地走的京城里,说说寿宁侯府也就罢了,还敢捎上宫里,真是活腻歪了。

    他这边偃旗息鼓了,那边窗口的人群还在议论纷纷。

    “快数数,这多少抬聘礼了?状元公这家底厚啊。”

    “哎呀,就算是个穷光蛋,皇亲家也能变出一百抬聘礼来!左不过是抬出去又抬回来嘛!”

    “什么啊,这状元公你不知道啊,那是松江有名的富户啊,这沈家出了两个状元,哪里是没家底的?”

    上一场春闱不过是去年春天的事,不少人对此还颇有印象,或多或少都能说上两句,因此接话的人越来越多,七嘴八舌的热闹非凡。

    “这状元家是大户不假,可这状元公却是个庶子,不过也是个有能耐的,小时候嫡母没时把他记在名下了,还分走了嫡母一半儿的嫁妆。”有自诩知道内幕的人得意洋洋的高声谈论。

    众人目光立时聚拢过去。

    见成了焦点,他越发得意起来,故作神秘道:“这也没什么,可这家的唯一的嫡子竟能被出继,让他个庶子承了家业!”

    众人一时哗然,这“庶子鸠占鹊巢撵了嫡子出门霸占家业”的狗血故事正对坊间百姓闲人的胃口,大家精神头儿也来了,竟都不去看外面热闹了,又纷纷追问起这八卦内幕。

    说起了沈家,自然而然就说起了不久之前刚刚结束的那场沈贺两家的官司。

    那场官司本是密审,原本知道的人并不多,但架不住后来贺老太太不遗余力的卖惨宣传洗白自家,最终又是在都察院门口当众吞金而亡的惨烈结局,加之贺家也被判得极重,倒是在京中流传颇广。

    此时说来,不少人仍是为贺老太太唏嘘不已。

    这会儿,掌柜的也带着伙计们赶过来了。

    他楼梯爬得气喘吁吁,额上青筋乱跳,一边儿指挥着伙计们去劝众人,一边儿作揖摆手,口中央求着:“各位,各位,咱们,慎言,慎言好不好!”

    有熟客立时打趣道:“行了,掌柜的,咱们有分寸,这地界儿岂能说张皇亲家的不是?!咱们不过说说旁人家,旁人家不碍的。”

    “就是,难得大家伙儿兴致好,来,伙计,再添壶酒来,加只肥鸡!”

    众人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又嚷着加酒加菜,谈兴极浓的样子。

    掌柜的急得一脑门子汗,真想高喊一句,你们这群蠢货,旁边雅间里就是东厂的大爷!

    可这话哪里喊得,他甚至不敢去敲五福临门去告个罪,而这群食客里有不少老主顾不说,又正经有几个是官家人,他也不敢去撵了人走。

    他帕子都忘了掏,径直拿袖子擦着汗,紧张得心砰砰乱跳,生怕下一刻那群如狼似虎的东厂番子就破门而出,抓人,顺带砸店。

    但五福临门那雅间里,始终安安静静没有丝毫动静。

    掌柜的紧张的咽下唾沫,听着那边熟客打趣说“盘你的账去吧,这儿没事儿”,他终是跺跺脚,唉了一声,下了楼去,却抓来心腹伙计便低声吩咐道:“快去东家那边告诉一声,万一一会儿出事儿……”

    伙计撒丫子跑到后院,骑了驴便去了。

    楼上的食客们讲古,已从贺家的故事往上追溯,说到了松江那一场倭祸之乱。

    倭乱因在松江,距离京城甚远,许多事情都是道听途说,知道得倒是不多。

    便一个自称南边儿有亲戚的人拿出说书先生的架势来,唾沫星子横飞,道:“……那姓闫的师爷是扬州大盐商闫家子弟,那闫家号称闫百万,家里银子何止百万千万!这家生得一个如花似玉的闺女,许给了当时已是解元的这小沈状元。

    “结果你猜怎么着,这解元郎金榜题名成了状元公,沈家可就不认账喽!要退婚!这气得那闫家姑娘当时就上了吊了!这姓闫的师爷后来受审,就是说要给妹子报仇,这才设下毒计,引来倭寇,要灭了沈家……”

    下面众人真如听书一般,立时炸开了锅,纷纷声讨起来。

    “沈家悔婚不地道,可闫家也真不是东西啊!你去杀了负心郎便得了,干嘛去引倭寇!”

    “就是,沈家不义,松江府的百姓何辜!”

    “听说松江死了好些人呢……活该闫家满门抄斩!就应该活剐了他家!”

    “沈家就这样还能当状元郎呢?皇上怎的不撸了他的官?”

    “哎,人家状元郎不就是为了攀高枝才不跟闫家结亲么,现在可不就是攀了高枝儿了,瞧瞧……”

    “这高枝儿好攀的?没听说吗?那家的姑娘诶,一个不顺心就能把书香门第的千金给推河里去!这娶回家里……”

    “哎呀,这不正是,郎才女貌,豺狼配虎豹嘛!”

    “对,对!豺狼配虎豹,天生一对儿,地设的一双啊!”

    众人登时哄堂大笑,揉肚子的,跺脚的,还有人笑得透不过气来,桌子拍得山响。

    五福临门雅间里,几个扈从神色古怪,却没有任何动作。

    两个小丫鬟到底年纪小,原就忍不住伸长耳朵偷听外头的八卦,听到这句“豺狼配虎豹”,其中一个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但很快便被另一个拧了胳膊一把,她疼得一咧嘴,大大的杏眼里立时蒙上一层水汽。

    她慌里慌张的低声向那妇人致歉:“奴婢……奴婢……”

    那妇人却恍若未闻,死死盯着窗外。

    那骑着高头大马的青年从窗前而过,因行速颇慢,她将他好生端详了一番。

    一身簇新官袍,斜披红锦,帽簪金花,打扮得格外喜气,周遭一片片的大红也衬得他一张脸清隽异常。

    但她分明看到他脸上,没有半点喜色。

    好像周遭那些热闹与他都无关,那些他身前身后或人抬的、或车载的、盖红绸扎红花的聘礼统统与他无关。

    好像,不是他去送聘礼,而是那些聘礼在送他——拥簇者,挟裹着,直将他送入张家。

    队伍的最前头已经抵达了寿宁侯府,一时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夹杂着铜钱撒落一地的叮当响声,拾钱孩童百姓的欢呼声,种种交织在一起,汇成喜庆欢乐的乐章。

    队伍的末尾还未拐过街角,仍缓慢朝张家涌去,吹鼓手们格外卖力,唢呐声声未绝。

    那妇人的嘴角渐渐爬上一抹笑来,轻蔑,嘲讽,充满恨意。

    她忽的抬起手,将半盏残酒一饮而尽,原本惨白到近乎没有血色的脸上登时便腾起一片晕红,眸色也欲加深沉,更为她的美貌增色几分。

    那本是战战兢兢道歉的小丫鬟看得呆了,湿漉漉的大眼睛盯着那妇人,嘴唇蠕动,却不知说的什么。

    那妇人浑不在意,随手将空盏掷在桌上,起身淡淡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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