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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老八连忙拱手还礼,连说不敢。

    杜老八也没呆多久,饮了盏茶就告辞去了,王棍子等人则是如今还呆在沈府。

    “没成想杜老八还是个胆大心细的。”沈瑞笑向张会道。“看他面相是半点儿看不出来。”

    “在西城立个万儿可不容易,光会逞勇斗狠可不行。”张会抿了口酒,他虽不知道弘德殿的事,却知道刘忠捎了话到沈府,料想既寿哥授意,必然无事。

    他压低了声音,“京卫武学这边,要重印一批操典,我想着,请青篆来印,而且,若是能印些兵书便更好了。”

    能印京卫武学的东西,也是给青篆创名,沈瑞也领这个人情,“只是到底是武学的事儿,还得兵部那边提了,皇上首肯方行。你别轻易开口。”

    张会一笑,小声道:“就你谨慎。放心吧。”又道,“皇上原还想着今年端午可能要太液池习练水军操演,可这船还没齐备,只怕是难了。造船的图纸什么的我都与你留着,若是兵书能刊印,这些便也都不妨。兵械局那边也能出点儿东西来……唉,还不放榜,我这两日也不好去请你那妹夫来商量……”

    这说的却是李延清了,沈瑞笑着一摇头,“慢慢等榜吧。榜出来了,他总归是有几个月空闲功夫的。”

    少一时那边又传来丝竹之声,但见几只小舟荡在水上,舟中乐伎各持琴箫,合奏一曲,曲调悠扬婉转,借着水音格外通透,传得极远。

    这边主位上的寿哥已丢了酒盏,趴到窗口去看,转而回头笑道:“还是钱宁那小子机灵,把臧贤的人带来了。这种时候岂能没有雅乐!”

    他身边蔡谅等一应人都拍手叫好。

    沈瑞本听得乐声也觉悠扬动听,心旷神怡,却忽得听到“钱宁”二字,登时便是一凛。

    张会则冷哼一声,小声嘀咕道:“我说怎的没见他,原来在这儿等着。”

    沈瑞皱眉问道:“这位是?”

    于他前世的历史上,这位大名未免太如雷贯耳了些。但此时仍要问上一问,尤其是,这祸害是几时出现的?

    张会冷冷道:“钱宁是成化朝大太监钱能的干儿子。钱能兄弟四个,都是能耐的,贪酷出了名,却能得宪庙喜欢,处处护着。钱能是弘治十八年没的,还是刘瑾给治的丧,钱宁就巴结上了刘瑾。元年时候刘瑾跟皇上讨了块香火地给钱能,又给钱宁讨了个锦衣卫百户的恩推。”

    这人若是个太监,张会也不会如此不爽,正因为同属于锦衣卫,且张会这边一去了京卫武学,刘瑾那边就推了包括钱宁在内的好几个他门下的锦衣卫到小皇帝身边,摆明了是要替代他张会的,这让张会如何不窝火。

    “那臧贤是个伶人,曲乐得了皇上欢喜,赐为乐官。这边西苑刚收上来点儿钱,钱宁就撺掇着皇上增造御乐库房。户部这两日正为这事不满频频上本呢。”

    沈瑞心里已是翻转过数个念头。

    瞧寿哥的态度,钱宁已是颇得帝心,而且这番手段,也如历史上一样,是引着小皇帝玩乐的路子。

    这一瞬间,沈瑞甚至是动了杀心的,若是能除了此害,或许……

    那边丝竹一时停歇,复又奏起时,有一只小舟离群,而往这边驶来。靠近画舫后,一行四人上了画舫,转而到了寿哥等众人跟前。

    蔡谅等人都是认得钱宁的,彼此打了招呼,又有人来与沈瑞引见。

    但见那钱宁二十四五年纪,虎背蜂腰,仪表堂堂,旁人介绍时着重说了他能左右手开弓,可见骁勇。且其相貌颇为俊朗,又是见人三分笑,竟是个颇为讨喜的人物。

    而那臧贤也不是沈瑞所想的男生女相优伶形象,却是个三十左右的书生模样,谈吐斯文有礼,待人奉了琴上来,他一手琴技更是惊人,让在座听惯了各处“大家”所奏曲子的勋贵子弟们都叫好不绝。

    沈瑞面上带笑看着席间的热闹,心里却已盘算起,回头要赶紧寻了刘忠问个仔细。

    瞧张会的模样也是对钱宁极为不满的,想来刘忠也不会高兴有个刘瑾的人如此得寿哥宠信,到时候……

    *

    上巳宴是热热闹闹结束了。

    还真有“榜下捉婿”的消息传出来,听闻几位公主真给女儿、孙女寻了举人郎君。只不知道这几位会不会上榜。

    其中有一位当是没问题的,乃是正德二年湖广乡试解元,名唤庞天青。淳安大长公主将行九的孙女蔡洛许给了他。

    蔡洛虽不如七姑娘蔡淼得圣宠有个清河郡君的称号,但她是淳安大长公主幺儿的嫡长女,也是极得家里宠爱的,大长公主为她的亲事也是千挑万选。

    京中不少勋贵人家都来求娶过,大长公主却一个也没挑中。谁也没想到,大长公主府包括清河郡君在内的几个女孩儿都嫁了勋贵的,却突然有一个要嫁与文臣。

    那庞天青今年整二十,一直不曾定亲,非是因为家贫或是貌丑,恰恰相反,这位出身湖广望族,家中颇有资产,本人不仅有才还有一副好相貌。

    之所以拒了多桩婚事,是因庞天青也是小小年纪就中了秀才,霎时家中媒婆踏破了门槛,更有姑母姨母哭着喊着要把表姐表妹嫁他,闹得他母亲也是左右为难。

    他不胜其烦,就当众发誓不中进士不谈婚事,这才得了这些年清净。

    哪怕中了解元后,知府来做媒,祖父也出面劝说他,他都咬住了发过誓不肯松口。

    然因这会儿皇榜还未下,已传出他为蔡家婿的话来,不免有羡慕嫉妒恨的人嘲笑道:“怎的,遇上了大长公主府,誓言就算个屁了?”

    庞天青却只傲然道:“今年榜上必定有我,既应了誓言,如何不能谈婚事?”

    这话直砸得那些心里没底的举子无言以对。

    待到三月初七,会试皇榜千呼万唤使出来,那庞天青果然榜上有名,且还在前十之列。

    这一科,会元为杨慎,戴大宾第二,沈瑞第三。

    庞天青为第七。

    兵部尚书刘宇的公子刘仁第十九。

    工部侍郎李鐩公子李延清第五十三。

    阁老焦芳的公子一百一十七名,处于二甲三甲之间,可上可下的位置。

    沈氏族人沈玳二百六十五名,必是三甲了。

    几位老族叔并祝允明和沈玥皆是再次落榜,只是他们虽是失望,却已像习惯了一般,也没有将难过挂在脸上。

    沈玳虽是怕要在三甲了,这同进士、如夫人,好似差了那么一等一般,但能榜上有名仍极为不易。沈玳不过是沈家旁支,家境寻常,能有这个结果已是十分满足。

    几位老族叔以及祝允明是准备打道回府的,而沈玥则是想留在京城——他表示怎么着也要将西苑一年四季的景色画全了再走。

    因着沈瑞成亲的日子就在四月二十八,因此众人都是要参加完婚礼再走的。

    沈洲知道了沈瑞的名次不由大喜过望,心中对先开族学再开书院已然升起希望。只是左右族人一时不回去,便暂且不提,待沈瑞殿试之后,与他和三弟商量了再论。

    “可惜了不是会元,不然弄个三元及第……”主院徐氏房中没有外人,何泰之这会儿比自己中了还高兴,再次手舞足蹈起来。

    徐氏笑着轻喝了他一声,道:“满嘴胡言,史上又有几个是三元及第的!这话说出去没得让人笑话。”

    何泰之嬉皮笑脸的道了歉,却一点儿没有犯错的自觉,又道:“那还有殿试呢,没准儿瑞哥儿就比杨大哥厉害,一举夺了状元去,哈哈。”

    沈瑞也忍不住笑骂一句。

    何泰之才不怕他,依旧嬉皮笑脸道:“怎的,你是怕了杨大哥,还是怕了未过门的嫂子?哈哈,我知道了,是怕嫂子怪吧。哎呀,那就看嫂子是想做状元妹子,还是状元娘子了。”

    沈瑞也是忍不住老脸一红,也有些挂不住了,举起拳头来作势要打。

    那边徐氏也开口笑骂道:“净说些疯话!仔细你兄长捶你!”

    何泰之倒像是个人来疯,越发起劲儿了,一边儿躲沈瑞的拳头,一边儿调侃连连,而这说着说着,便顺口道:“其实探花也好,但是当然还是状元才压得下沈瑾那个庶孽去,可惜了不是三元及第……”

    沈瑞脸上笑容一滞,徐氏已经断喝道:“泰哥儿!休要胡说!”

    何泰之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忙收了笑容,恭恭敬敬站好,给徐氏和沈瑞作揖行礼赔罪,“是我胡说八道的,姨母、瑞哥莫怪,我再不敢了。”

    沈瑞叹了口气,他知道,何泰之是因着是打心眼里同他亲近,因此才会从一开始就不待见沈瑾,当初知道沈瑾得了解元时候起就没个好脸。

    后来何泰之随父亲去了杭州,两人只偶尔通信,沈瑞也并没有把这边所有一切都写给他知道,因此何泰之对沈瑾的印象始终停留在那个鸠占鹊巢的庶子身上。

    可这会儿,沈瑞却不知从何解释起。

    他深吸口气,道:“泰哥儿,我只过我自己的,不与旁人比较。”

    何泰之脸上一红,道:“是我心窄了。”

    徐氏欣慰的望着沈瑞,又招呼何泰之到身边来,拍着他的手道:“你与瑞哥儿交好,自然希望他什么都是顶好的,但一则,你们需得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味攀比是没个尽头的,只会误了自己。再则,你们须得记住,沈瑾,是沈氏族人,是瑞哥儿的族中兄长,不是你们的敌人。”

    沈瑞、何泰之脸色都是一肃,都起身向徐氏一揖,郑重道:“母亲(姨母)教训得是。儿子(外甥)谨记。”

    *

    虽是放榜延期了许久,但殿试却并没有延期,仍是三月十五这日,皇上在奉天殿亲策诸贡士。

    虽说过了会试者不存在殿试再落榜的情况,但排名却可能有很大变动。因此诸贡士仍是格外紧张。

    尤其,殿试是一题定终身——自洪武三年定,殿试时务策一道,惟务直述,限一千字以上。

    看似只一题非常简单,实则考试依旧非常严谨,读卷以内阁官及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正官、詹事府、翰林院堂官。提调以礼部尚书、侍郎;监视以监察御史二员;受卷、弥封、掌卷,俱以翰林院、春坊、司经局、光禄寺、鸿寺、尚宝司、六科、及制敕房官;巡掉,以锦衣等卫官;印卷,以礼部仪制司官;供给,以光禄寺、礼部精膳司官。

    几乎朝廷所有部门都被调动起来,为这最高级别的考试服务。

    殿试次日,读卷官入东阁阅卷,皆衣绯,卯入酉出,出不归第,宿于礼部。

    读卷官评卷后将试卷分为三等,再面呈皇帝御批,定三甲人选。

    读卷官评判还是相对公正的,而掌握着最终名次裁决权的皇帝却可能受到诸多影响,太祖就曾因为一个梦而重新决定了一甲的排名,建文帝曾因状元相貌欠佳而调为榜眼,而成祖曾因榜眼名字比状元名字好而将两人调换了名次,还有一次给一位状元公改过名字,导致这位在金殿唱名时候不知道喊的是自己……

    更有许多探花,是取年少俊美者为止。

    种种轶事,旁人听了是个乐子,在利益相关人听来则非常不妙了。

    面对“任性”的皇帝,贡士们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当今,也是位出了名的“任性”皇帝。

    殿试这日,沈瑞知道策问题目便想笑了。只是在这样的场合里,便是肠子打结,也要强板着一张脸罢了。

    这是小皇帝登基以来第一次殿试策问,题目也极具他个人特色,同时也能在这题目上看出被阁老们润色过的痕迹。

    比如这句“朕自嗣位以来,兢兢焉惟天命是度、祖训是式……”,就让沈瑞在肚子里笑了半天。

    而小皇帝问,不知今日所当法,何者为切?不知今日所当法,何者为先?

    沈瑞也心里叹气,小皇帝骨子里一直是个激进派,一心向往如太祖成祖那样成就一番伟业,他不喜墨守成规,他想求新图变。

    而他沈瑞,亦想图变!

    沈瑞略一沉吟,便下定决心,提笔在草纸上疾书起来。

    *

    两日后,弘德殿

    明初规定殿试毕,次日读卷,又次日放榜,而自弘治三年起宽限到四日发榜。

    这日,读卷官们将分好等的卷子送来了弘德殿,被赐座赐茶,乖乖等着小皇帝批阅。

    小皇帝则歪在龙椅上,还翘个二郎腿,抱着读卷官呈上来的卷纸就如看话本子一般,边看还边挑眉努嘴小声嘀咕。

    “这文章倒是花团锦簇,可是未免太空了。字倒是好的,你们不会是看着字定的吧?”

    “这篇简直是老夫子说教,没有半分新意。朝臣就够老够四平八稳的了,还要选更老气横秋的人上来?”

    “刚想着是选字好的,这就来个,哎,这手字,还不如朕呢,也选上来吗?”

    下面的大臣们岁数都不小了,有半数没听清他说的什么,见他没高声唤人,也就闷头喝茶。而另半数,假装没听清他说的什么,继续喝茶喝茶喝茶。

    刘瑾拿过小皇帝刚刚撇在一旁的卷纸,陪笑极小声回了句,“万岁爷,这个,是焦阁老的公子。”

    他声音忽然高了些,道:“奴婢方才也跟着万岁爷看了几眼,觉得……焦公子字么,比不得书法大家,这文章还是立意高远的……定为一甲也不为过。”

    他眼睛往下一扫,焦芳如老僧入定,好似没听着。

    而王鏊、李鐩等几个焦党则是抬起头来,微微点头。

    寿哥笑了一笑,却没接茬,而是饶有兴致的问李鐩道:“李爱卿,令公子的卷纸呢?”

    李鐩忙起身回道:“犬子会试只得五十三名,殿试对策文章平平,此次排在六十一名,不敢呈上来虚耗圣上光阴,耽搁圣上要事。”

    他话一出口,就有几道目光射来,等他全说完了,自己也反应过来了。

    他儿子会试排在五十三是文章平平,可焦黄中会试排在一百开外了!

    李鐩一时懊恼起来,也不敢去看焦阁老了,张了张嘴,想补救一下,可这会儿,夸什么呢……

    亏得他与焦芳相交多年,知道焦家事情,忙咳嗽一声,补救道:“犬子自幼体弱多病,足不出户,心胸眼界皆不开阔,而焦公子却是在多处书院求学,心中大有沟壑,远非犬子能比。臣读过焦公子文章,也认为……可为一甲。”

    焦芳这才撂下眼皮来,不再瞧他。

    而李东阳脸上的肉微微抽动两下,却也没说话,眼角余光只看杨廷和。

    杨廷和就只瞧着手中茶盏,好像事事与己无关。

    寿哥却笑道:“这样么。朕觉得,杨爱卿的公子与东床快婿的文章,是极好的,皆可为一甲。”

    “皇上!”这一次李东阳、王华、焦芳、王鏊四个阁臣竟然齐齐发声反对。

    焦芳、王鏊两个反对寿哥自然知道,他好奇的是为何李东阳和王华也反对,这两个人,一个是李东阳的徒弟,一个是王华的徒孙啊。

    莫非……他眯了眯眼睛,李东阳和王华那是自弘治朝就不对付,王华迟迟不能入阁,也有李东阳的手笔。想来,是都想让自己人进,而对方人退吧?

    焦芳先一步道:“皇上如此判定,让杨詹事如何自处?”

    李东阳、王华一众人又齐齐用眼刀飞焦芳,心中无不暗骂,你儿子三甲的成绩你都敢往一甲里塞,倒问人家儿子女婿优秀光明正大能入一甲的杨廷和如何自处?!

    不要脸到极致也就如此了吧。

    寿哥嘿嘿笑了两声,却不接话,又挑眉示意旁人再说。

    王鏊到底是焦芳多年属下,开口不说杨廷和了,却是与焦芳一脉相承的论调:“唯恐物议沸腾,倒害了他二人。”

    李东阳的回答没有出乎寿哥意料:“本科老臣本当回避,皇上既许老臣仍为读卷官,老臣便当举贤不避亲,纵观诸贡士文章,仍当以杨慎为首。胡缵宗次之,吕楠再次之。”

    通政使王敞见缝插针补了一句,“秦安胡缵宗,高陵吕楠。”

    像是补充籍贯,却并不是说给小皇帝听的。

    刘瑾一听两人都是陕西人,不由笑眯了眼。

    而焦芳则是几乎要捏碎了茶盏。

    李东阳并不理会,而是继续道:“沈瑞之文,可入前十,然其行文中,少年意气太过,所对之策多有冒进不妥之处,故也仅止于十。同为少年,莆田戴大宾却比他要更为沉稳踏实,其中几策言之有物,可见留心过民计民生。”

    寿哥脸有些沉了下来,沈瑞的文有多对他胃口只有他自己知道。而以往沈瑞的札子推行下去都有不错的成效,哪里是冒进?!更没不妥!

    分明就是这些老家伙拖后腿,就见不得少年人上进,什么都道是冒进!

    日日念叨让他在深宫里死读书不要往外头瞧,好由着他们把持朝政。

    一时间他甚至觉得,当初不应该留李东阳下来,当让他同刘健谢迁一并致仕才是。

    寿哥也不言语,但是一张黑似锅底的脸足以表达一切。

    在场诸人也都是心中有数了,好几个人已开始盘算着将沈瑞塞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既不让皇上太不高兴,又不让王华、杨廷和太得意……

    寿哥看了一眼王华,面色才有些缓和,指望王华来驳倒李东阳。

    王华的话,却是全然出乎了寿哥意料:“皇上,松江沈氏,这一代,已是出过两位状元了。沈家虽累世书香,然则,真的能到一代兄弟三人都为鼎甲的地步吗?老臣也恐物议鼎沸,不止沈家易被诟病,也恐有碍皇上圣誉。”

    众人都是一呆,王华这胳膊肘……这是往哪儿拐?

    小皇帝的脸也是肉眼可见的又黑下去了,双目圆瞪,充满了怒火。

    “朕只知沈瑞文章极好!可为状元!”寿哥几乎咬着后槽牙说出这句话。

    王华目光毫不闪躲,直面小皇帝的怒火,却仍平稳道:“皇上,如今内阁中,只有老臣曾为状元。”

    寿哥皱了皱眉,没有出声。

    王华又缓缓道:“这两届内阁中,除老臣外,只谢阁老为状元,嗯,恰是王阁老(王鏊)这一科。而李阁老、焦阁老那一科的状元,官至侍读学士,卒于成化十六年。前任首辅刘健那一科的状元,官至工部尚书,卒于成化二十三年。”

    “皇上,您看,有没有状元之名又如何?”

    “皇上爱才之心臣等尽知,然有时盛名也易惹物议。此科时文是要刊印成册天下可见,沈瑞之文,可能让人心服口服?”

    “若沈瑞不能服众,他日入仕便会被认定是幸进而受攻讦,更是将陷君上于幸门大开、识人不明之地!”

    王华自己,就在先帝有意让其入阁时,被刘健等指为幸进,屡次挡于内阁之外。

    “幸进”这词儿,没有人比王华更能领悟其中苦楚。

    沈瑞若是沈家第一个状元,也无妨,本身他自童子试以来成绩都十分出彩。

    但如若沈氏一族短短十几年里就出了三个状元,必将天下侧目。

    尤其沈瑾沈瑞两个,出继也斩不断血亲关系,这是同父的亲兄弟,又只差一科先后获得状元,可能传为佳话,更可能的是成为市井闲话、笑话。

    沈家兄弟的许多事会被人挖掘出来,本身有沈源那样一个本生父亲,身上的腌臜事太多了,他们的故事会变成市井中人茶余饭后的笑料谈资,成为他日政敌攻讦沈瑞的理由。

    更麻烦的是,小皇帝与沈瑞早就相识的事儿也一样会浮出水面。

    届时,任凭沈瑞才高八斗,十几年出三状元都是皇上偏爱的铁证,都会被扣上“幸进”二字。

    这帽子,一生甩不脱。

    寿哥脸色变换,半晌方问:“依卿所见,一甲为何人?沈瑞又当在什么位置?”

    王华状似无意看了一眼李东阳,道:“老臣也以为杨慎文章堪为第一,戴大宾文采斐然,可入一甲。沈瑞前十可入。”

    寿哥的目光往下游移,都察院掌院屠滽道:“臣以为胡缵宗无论文采还是书法都胜一筹,可为榜眼。焦黄中可为二甲头名传胪。”

    李鐩立时道:“抡才大典考治国安邦之策,书法文采倒在其次吧?胡缵宗前十已是勉强,前三更取不得。还是焦黄中对策更佳,可为榜眼。”

    他心知状元是根本争不上的,能就争榜眼也是不错。

    梁储却冷冷道:“李大人,依老臣看,令公子的对策也如会试一般,比之焦公子更佳了五十余名。”

    李鐩皮笑肉不笑道:“梁大人抬爱,犬子愧不敢当。”

    刘宇的儿子这轮也进了前十,但也知争不上什么,便综合了一下大家的看法,提出了没怎么被攻讦的人选,道:“杨慎可为状元,吕楠可为榜眼,戴大宾可为探花。”

    寿哥听他们唧唧歪歪半日,脑仁子都疼了,他拍了拍龙椅,当众人都静下来时,他看着满案的卷纸,翻了又翻,半晌才提了朱笔,先点了杨慎为榜首。

    刘瑾拉长声音道:“状元,杨慎。”

    此在众人意料之中,且杨慎的文章在糊名时就已得了众读卷官赞赏,评为第一。

    众人都紧张的等待着第二的人选。

    见寿哥瞧着胡缵宗和吕楠的卷子目光游移不定,刘瑾飞快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两人背景。

    他既想网罗人才,也是做足了功课的,胡缵宗和吕楠虽都是陕西人,但一思量就想起,胡缵宗是监生,曾受知于李东阳,而吕楠出身正学书院,同李东阳没甚深交。

    他伸脖子瞧了瞧卷纸,忽然小声向寿哥道:“这两人都是李阁老认定的人,学识都是好的,不过奴婢看着,这胡缵宗字迹还是潦草了些,这等大事上,怎可潦草?可见其性情。还是吕楠这手馆阁体写得从容漂亮。”

    吕楠会试排名也在胡缵宗之前,寿哥略一犹豫,便在右手边点了下去。

    刘瑾笑眯眯报道:“榜眼,吕楠。”

    李东阳既松了口气,又有些为胡缵宗可惜了,不免抱希望于探花。

    却不知刘瑾一句“都是李阁老认定的人”这话让小皇帝心生反感,胡缵宗的卷纸已被他丢在了一旁。

    焦黄中的卷子因看得早,被压在了低下,刘瑾扫一眼没发现,就主动动手翻上了,结果没等他翻着,那边寿哥已抓过了戴大宾的卷纸,点下去了。

    刘瑾呆了一呆,都忘了报名,还是寿哥淡淡道:“戴大宾姿容甚美,可为探花。”

    这个姿容美是探花郎的理由,让李东阳目瞪口呆,又让焦芳既窝火又无话可说。

    在场诸人都是在殿试堂上见过贡士们,因戴大宾等福建举子曾在西苑浣溪沙茶楼口出“狂言”,在场诸人还特地看了这几位两眼。

    若是姿容,确实无出其右者。

    焦芳几乎有些恶狠狠的瞪向刘瑾了,恨不得开口催促,甚至丝毫不避讳周遭几位大臣的目光。

    刘瑾却对焦芳这般表情颇有些不满,他一直将这些来依附的朝臣视作门下狗,怎容向他呲牙?!但焦芳到底是他手里最大的牌,该给的回护是必须的。

    刘瑾迅速将翻到的焦黄中的卷纸摆到寿哥面前,就差不敢抢朱笔了。

    寿哥却根本不理,一把拿过放在一旁好久的沈瑞卷纸,重重写上二甲头名。

    刘瑾暗暗咬牙,却也无法,眼皮如有千斤重耷拉着,不去瞧焦芳,没精打采的快速报道:“二甲第一,沈瑞。”

    王华几不可察的叹了口气,却也松了口气,他岂会不维护这徒孙?又如何不希望这徒孙能居状元之位!却是一则,论文章,这徒孙确实不如杨慎,再则也是如今局势下,一甲于沈瑞于沈家将是裹着蜜的毒。

    有明以来状元出身的阁老才几人?状元出身最终只止步四品的也比比皆是。

    没有人能一飞冲天。

    在起步之初,起点更高固然好,但若强敌环伺荆棘丛生,也会走得辛苦,甚至跌下去。

    这条路,要稳,才走得下去,才走得远。

    御案前的刘瑾再次把焦黄中的卷纸凑到小皇帝面前,用极小的声音道:“皇上总不好让重臣老臣寒心呐。”

    寿哥抬笔点了,刘瑾心下一松,刚张开口,又愣住,其上却写着,二甲第七。

    二甲第七也罢,刘瑾咂咂嘴,要说焦芳这儿子也是真不中用,会试就是强行提到百名的,这殿试能争到二甲第七已是舍尽了他爹和他刘祖宗两张老脸了。

    不过,这前面呢?

    寿哥也似斟酌了许久,到底没碰胡缵宗的卷纸,而是翻了翻,将庞天青的卷纸翻了出来,他原也在前十之列,被点了二甲第五。

    刘宇之子刘仁点二甲第四。

    其余则将原本就在前十的邵锐、黄芳点了二甲第二第三,欧阳重第六。

    刘瑾那边报完二甲前七,殿试前十便齐了。

    寿哥把笔一扔,往椅子上一靠,道:“余下就依你们先前排序而定。拟旨,状元、榜眼、探花,按例授官。此外,今次殿试,诸贡生对策多有上佳之作,皆是栋梁之才,特授殿试前十,即至二甲第七,翰林检讨之职。”

    此言一出,众人皆愕然。

    英庙之后,一直是一甲直接授官,哪怕是二甲头名,也要同其他进士一般考庶吉士。

    吏部尚书梁储下意识就道:“皇上,这不合祖制。”但很快他就改了口,“然为国家拔擢栋梁之才……”

    这七人里有沈瑞、有刘仁、有焦黄中,还有淳安大长公主新找的孙女婿庞天青,在场诸臣无论站在哪个阵营里,都有“自己人”获益,都不能发声。

    而对外面百官、百姓而言,这七人里还有寻常贡士,也算不得不公。

    又有焦黄中正正排在第七,且会试是那样成绩,明眼人也知是为他而开幸门直接授官,这样前面几个可以说是借光得了官儿,便也不起眼了。

    一时众人都是无言。

    焦芳虽心里仍有气——背了这个幸进的骂名还没争得一甲,但到底皇上是直接许官了,总比没有的强。

    李东阳却是神情复杂,半晌还是开口,道:“皇上,臣以为,胡缵宗之才不在前十诸公之下,文章或许不入皇上法眼,然其尤重实务……臣请以其为三甲第一,乞授翰林检讨。”

    刘瑾目光闪闪,心里不免得意,他果然猜的没错,胡缵宗是李东阳一党,幸亏他略施小技让吕楠上去了。

    他面上却作出为难之色,向寿哥低声道:“皇上,这三甲直接授官,可是不合祖制。”

    二甲第七还能授官一样前所未闻,三甲头名好歹同样有传胪之名。

    李东阳却并不反驳刘瑾,只看向小皇帝。

    寿哥看了李东阳片刻,点点头道:“准。”

    刘瑾尤有不甘,还待说什么,寿哥却忽然一笑,道:“大伴,设皇榜案于中极殿内稍东罢。”

    旋即又吩咐礼部准备十八日的传胪大典、十九日的恩荣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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