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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下来的激动。

    家中独苗,十六岁就中举的少年才俊,本应前途无量的,却无辜殒命。

    就算这锥心刺骨的痛能够被十来年的时间冲淡,但,仇人还活着!

    仇人,还动不了。

    这“忍”字,便是扎在心上的刀,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

    偏这仇人,还嚣张至极。

    数年前是硬将名声坏了的女儿张玉娴嫁给沈瑾,这几个月又将几乎害了沈家妇杨恬的女儿张玉婷放出来,还订给了害了沈理的沈家前女婿张鏊。

    简直欺人太甚!

    听着能扳倒张家,沈洲如何能不激动。

    沈瑞握了握他的手臂,帮他平复情绪,才说出今日之事,“皇上想御驾亲征,太后赶在众位阁老都在乾清宫的时候,叫人传口谕,言说不许皇上去,还说,要收养几个宗室子弟在宫中,其中,就有宁府小公子。”

    三老爷听罢便立时道:“必是宁藩撺掇的!打头年宁藩的人进京起,满大街就都传宁藩给张家送了重礼。”

    他很快就明白了沈瑞的意思:“若是宁藩反了必然牵连到张家。只看,牵连多深了。”

    宁藩有不臣之心,外人不敢断定,但这十年前松江遭遇“倭祸”时沈家人就知道了!

    张家收了反王的礼,撺掇太后将反王的儿子养在身边,还妄图作皇嗣养,他日不判个从逆就怪了。

    三老爷看了一眼兄长,向沈瑞道:“当初刘瑾当政,陷害了不少人,一些人不愿回乡,就往咱们家书院里来教书,你二叔都是大开方便之门。刘瑾倒了之后,冤案平反,不少人起复,咱们家也是尽了力的。如今这些人有在翰林院的,也有在都察院的……”

    林富当年就是如此,后被沈瑞举荐到登州任知州,如今再升知府,已算得是“沈党”的中坚力量了。

    沈洲也缓缓的点了点头。

    当年立这书院,也有想培养些学生出来帮衬沈瑞的意思,只是他的学生要在朝廷立足尚且还早,倒是收的这批落难的“先生”们是现成的人手。

    “先吹些风声出去,只等宁藩举了反旗,便弹劾张家。”三老爷道。

    “都不用咱们家吹风,”沈瑞冷冷一笑,“今日的事,李阁老虽在殿内便说了要求禁传,王阁老也让刘忠去料理内官这块,但,太后既能挑阁老们都在的时候说出来,显然不是临时起意,她宫中必然有人早知道了,她今日话一出口,外头的宁藩势必要大肆宣扬的。”

    沈瑞问道:“二叔,三叔,你们想,宁藩会以什么借口起兵?”

    “清君侧?”三老爷道。安化王是列出了刘瑾的十大罪状。

    沈洲则道:“昔年靖难时……”

    却是当初靖难时,初代宁王出兵襄助,太宗曾许诺平分天下,末了靖难成功,却是改了宁王封地,远远的将人打发到江西了。

    沈瑞摇了摇头,缓缓道:“当初,宁藩曾在刘瑾手中,弄到了异色龙笺。”

    两人不由得惊呼出声,实在是异色龙笺含义非比寻常。

    当时街上都传说这异色龙笺,他们以为不过是宁藩自吹自擂自抬身价,没想到是真的!

    “刘瑾这阉竖,死不足惜!”三老爷不由骂道。

    “宁藩,手握异色龙笺,会打着太后懿旨的幌子起兵。”沈瑞道。

    皇上可没承认过有用“异色龙笺,加金报赐”宣宁王之子进京,而宁王手里有出现了异色龙笺,那是谁给的?自然是太后给的!

    这会儿就算说是刘瑾偷出来的也没人会信。

    沈洲兄弟齐齐变了脸色,“怪道宁藩抓着张家不放,又出这让太后收养宗室的主意!”

    三老爷又低声道:“当初,郑旺妖言案……”

    沈瑞心道,郑旺妖言案不过是说武宗非张太后所出,非嫡长,却也是孝宗的儿子,孝宗唯一的血脉,怎么着也比宁王名正言顺,所以,他前世历史上,宁王根本没提郑旺这茬,而是整个否定了武宗是皇家血脉。

    但眼下,他不能作这个“预言”,他只能依照现实合理推测。

    “一旦宁王打起太后的旗号谋反,只要坐实了张家从中牵线搭桥,便是通藩谋逆。”沈瑞道,“毕竟是太后娘家,诛九族、满门抄斩是不会的,流放也在两可,但爵位官位都别想了,一撸到底打回原籍,从此再无翻身之日。”

    等张家倒了,根本用不着沈家来踩,不知道多少人会一窝蜂跑来痛打落水狗。

    三老爷一击拳,道:“咱们现在就当趁着张家还没意识到、依旧嚣张时,拿稳种种罪证。”

    沈瑞点头,“张家做事从来不知道‘谨慎’二字怎么写……”

    三老爷冷冷一笑,道:“他家只当天底下属他们为尊了。我这就去寻刘玉刘大人好生聊一聊。”

    这位刘玉便是那大名鼎鼎、打弘治朝起就盯着张家咬的御史,扳倒了张家姻亲数人,当年因背后站着刘健、谢迁两尊大佛,张家恨得咬牙切齿也拿他无可奈何。

    后来是刘瑾上台清理刘谢门人时候,把这位巡按直隶御史打发巡按云南去了,直到刘瑾倒台后他才得以回京,因其政绩颇多,升了都察院右佥都御史。

    在沈家同贺家打通倭案官司时,因周贤暗中抛出沈家独嗣为张延龄所害的消息时,这位刘大人就曾跳出来弹劾过张延龄。

    三老爷当年同沈理一起去拜访过这位刘御史,后这位被打发出京时,三老爷也送了程仪,回京时还为其接风,算是有些交情。

    叔侄俩这边谋划着,那边沈洲却是长久的沉默,一言不发。

    很快两人也注意到了沈洲的异常,不由停下来看向他。

    沈洲却是说起另一件事,“京中最近风言风语,说皇上……昏聩、不孝,又说你谄上献道人。”

    他看向沈瑞,“用一个天梁子,既诬陷了皇上,也诬陷了你……”

    京里传出天梁子谣言时,沈洲兄弟就给沈瑞去了信。

    此时三老爷也忙问沈瑞,“你此番回来可见到张会了,问没问天梁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瑞摆手道:“叔父们放心,我没事。这事儿就是宁藩造的谣,奔着一石三鸟来的。”

    “张会说宁藩当初想利用天梁子的名气,搞点神神鬼鬼的推他们那个小公子往上走一步,还想借着天梁子的手往宫里插人,安插他们的道士,”他面露厌恶,道,“更恶毒的是,他们还想诓皇上服金丹!”

    沈洲兄弟不由齐齐骂道:“这丧尽天良的!”

    沈瑞道:“幸而天梁子是个老江湖了,瞧着傻乎乎只知道制药,其实脑子清楚得很。早早的就和皇上交了底,又不声不响的反倒算计了宁藩,把他们原本在宫中买通的、埋好的几个钉子给起了。——那两百张度牒就是皇上赏他这个的,将来只怕还有更多赏赐。”

    两兄弟齐齐松了口气,尤其是与天梁子接触更多一些、没少吃他大力山楂丸的三老爷,不禁笑道:“这老道,有些个本事!”

    沈瑞也是一哂,又道:“天梁子也并没跑,是怕被宁藩害了,猫在西苑,对外说云游去了。他原怕宁藩让他给小公子看病是个圈套,尤其若是小公子有个三长两短,赖他不要紧,再赖上皇上……他就躲了。

    “没成想宁藩还是借着太皇太后薨逝污蔑了他,他这会儿倒是不好出来了。宁藩这招,既是要收拾了天梁子,也趁机污蔑皇上,再把我这个一直跟他们作对的也捎带上。”

    沈洲兄弟对视一眼,即使在密室里,还是压低声音道:“太皇太后……”

    沈瑞摇摇头,“张会说,宫里的事,不要问。”

    若没有蹊跷,又怎会不让问。

    沈洲面色越发沉凝,“若是寻常时候,张家倒了便倒了,但若在宁藩谋反时,张家倒了,太后地位动摇,对皇上,也是不利的。尤其,太皇太后不在了。”

    他看向沈瑞,认真道:“而瑞哥儿,你是天子近臣,咱们家又与张家有仇,当天家母子不和摆到了明面上,必然会牵连到你,若咱家再出手……必然会有人抨击你挑拨天家母子情分。”

    沈瑞这身份这立场,就算想扮演一个劝和的角色也得有人信呐。

    沈瑞扯了扯嘴角,说他又如何?

    “张家哪里做过什么好事儿?!讨田、讨官、讨盐引,吸血他们最在行了,几时为皇上,为这大明出过力?”

    沈瑞冷冷道,“太后是太后,张家是张家,张家这些恶事可不是太后授意做的吧?我几时挑拨得皇上不孝敬太后了?!我只是把一个祸害的张家扳倒,为朝廷锄奸,为民除害罢了。”

    “瑞哥儿!”沈洲抬高了些声音,打断了他,道:“你这样说得分明,但张家是太后娘家,这是切割不分明的。动张家,就是动太后。你与皇上君臣相得,你做这事,不免被小人解读出就是皇上的意思……”

    “叔父焉知这不是皇上的意思?!”沈瑞反问道。

    他已经忍张家很久了,沈珞的仇,杨恬的仇,还有张家后来做的这些联姻的恶心人的事儿,一笔一笔他都记着。

    在这样君权至上的时代,寿哥如果不想撂倒张家,那想收拾张家太难了。

    而太后那口谕说出来时,沈瑞就知道,机会来了!

    张家没少给寿哥拖后腿,寿哥为什么还能容张家?

    因为张家还有用,帝王,有时候是需要一个嚣张的外戚家族做些事的。

    也因为张家还没碰到寿哥底线。

    但当太后说要养一个宗室子,当宁王宣称奉了太后懿旨起兵,直接否定寿哥血统,那才是真正威胁了寿哥的帝位——因为他是嫡长子,他才是天然的皇位继承者,血统是他朱寿坐稳龙椅的基础!

    说什么太后地位尊崇,呵,看看成化朝、弘治朝一直是隐形人的王太皇太后,就知道,没有帝王的认可,没有强有力的外家,所谓的太皇太后、太后、皇后,也只是个称谓罢了。

    没有张家在外头搅风搅雨,太后在内宫中也蹦跶不起来!

    “没有张家贪财掉进宁藩陷阱,使劲儿撺掇太后,太后一个亲生儿子都当了皇帝的内宫妇人,能想出这种招儿来?今次的事情之后,皇上还能容下张家?”

    沈瑞握住沈洲的胳膊,道:“我反复想过了,叔父,这是最好的机会,也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沈洲却反手握住他,焦急道:“皇上容不下张家,是皇上的事儿,哪怕皇上授意你这样做,你也不要做!永远不要忘了,张家是皇上外家!动了张家,万一引出什么不好的事儿来,皇上是不会错的,错的只能是你!”

    沈瑞微微愣怔。

    旁的他不以为然,他是不介意成为寿哥手中刀的,为人臣的,怎么可能不作刀?

    倒是那句“引出不好的事儿来”忽然就让他后脊一寒。

    历史上,宁藩也是这么打着太后旗号起事的,那后来呢,太后怎样了,张家怎样了?

    武宗兴冲冲御驾亲征去了,结果归程中不慎落水,未久就薨逝了。

    太后参与定下下一任皇帝人选,寿宁侯张鹤龄还随一应人去湖广接了嘉靖。

    是的,嘉靖不待见张太后,更尊自己的亲生母亲蒋太后。张太后在后宫过得憋屈,但,那她也活到了嘉靖二十年!

    而宫外的张家在嘉靖朝还蹦跶了十年,嘉靖十二年才被扔进大牢,张鹤龄死在牢里,而张延龄是在张太后死后五年、嘉靖二十五年才被斩于西市。

    他们是没得什么好下场,但这不好的下场却不是武宗带给他们的,他们到底还是活了很多年!

    而武宗,弓马娴熟,能跑去宣府阵前杀敌、真刀真枪砍了个鞑子的人,会因为一次很快被救上来的落水而身染重疾,不治身亡?

    张家明知道武宗收拾了宁王之后,圣驾回京后必然是会清算一批人的,会坐以待毙吗?

    不,不,历史上可没说太后曾想收养宁藩之子,野史里也没有吧……彼时的张家没被逼到绝境。

    到底武宗是太后的亲儿子……

    但要是亲儿子不听话呢?

    亲儿子归京要对她娘家下手了,若是被切断了外界的联系、禁足在内宫之中,她也只能任人摆布了,她会不会……会不会……

    不,不会的,她手不会伸那么长,当时武宗还在外头巡幸呢……

    也正因为在外头巡幸,她才没有嫌疑……?

    武宗……真的是她亲生的吗?郑旺妖言案……

    沈瑞脑中乱纷纷,头疼欲裂。

    那边沈洲眼中已经有些泛红,“瑞哥儿,你的心意叔父知道。但珞哥儿……”

    他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了一下,还是说道,“珞哥儿的死,亦是我之错。周家赔了一条人命,乔家,我也清算清楚了。张家固然可恶,但,若是复仇会牵连到你,那便万万不可!”

    “我已错过一次,不能再错一次搭上你。”他紧紧抓住沈瑞的胳膊,无比郑重道:“逝者已矣,这仇便就此作罢,日后不要再提了。”

    沈瑞万没想到沈洲会这般说,不由动容,轻唤了一声“二叔”。

    三老爷震惊之后,也有些释然,探身过去,拍了拍沈瑞肩膀。

    “此非虚言。也无需劝我。”沈洲目光坚毅,“此后,你只管按照最适宜的法子做事,用最适宜的人做事,不用想什么仇怨。只要你过得好,沈家好,大明好,比什么报仇都强!”

    沈瑞也不由红了眼眶,紧紧攥着拳头,半晌才应了一声。

    沈洲如释重负,深深吸了几口气,缓缓呼出,脸上又有了些笑容。

    “还有一桩事,原也是思量许久的,索性今日一并提了。”他道,“四哥儿(三老爷之子)快到童子试了,小楠哥也就在这一两年了……”

    小楠哥要科举,必要有个出身,沈瑞只道沈洲终于想通了,要将小楠哥记在名下,忙点头。

    不想,却听沈洲道:“我想将玲哥儿这支记在大太爷名下,日后小楠哥兼祧大太爷二太爷两房。”

    见两人欲待说话,沈洲连连摆手,抢着道:“我不会过继嗣子。也不要瑞哥儿或是四哥儿兼祧。”

    他面露苦涩,“我是命犯煞星,老天罚我,才叫珞哥儿、珏哥儿、玲哥儿接连殇了,是我连累了他们。是我不孝不义在先,不配有子孙送终。我不能再害任何人了。”

    想起昔年旧事,三老爷心绪起伏,眼角也隐有泪光。

    这番话沈瑞当年在沈玲灵前就已听沈洲说过一次,他知道沈洲语出真心,这么许多年过去了,依然没改变想法,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沈洲慢慢道:“我百年之后,我这点家俬,分四份,瑞哥儿、四哥儿、小楠哥各一份,还有一份,你们帮我捎回松江去,给珏哥儿过继的那孩子小樟哥吧。算是,堂祖父一点心意……”

    他凝视沈瑞,“瑞哥儿,这仇,真的揭过去吧。看我,便知世上有因果。张家为恶,必有恶报,自有天罚。沈家,只种自家善因。沈家,只做忠君之臣,只做造福大明、造福百姓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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