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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时常会有梦魇的症状。
有说是太过操劳心烦所至,所以她时常会召了人同她一起游园听戏,想藉此有所缓解。因而纵然朝野上下因国库见紧而提倡节俭,但由此生产的开销,宫里头是断然不敢缩减的,即便是东宫太后慈安也无法为此说些什么。
只是尽管白天热热闹闹开开心心,夜里依旧时不时会受到梦魇的困扰。而慈禧又似乎对此症状有些格外害怕,每次被魇着,必着人来陪,但相陪之下仍是有些惶然,让人实在不知究竟是为何。
当朱珠随同一众宫人来到储秀宫时,慈禧已是起来了。
此时刚至亥时,自鸣钟在一旁滴滴答答走着,寝宫内站着不少人,困乏得眼都有些睁不开,却是一点声音都不敢有,只强打精神静静围在慈禧身边,看着她坐在镜子前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怔怔发呆。
大太监刘德福则在一旁小心翼翼给慈禧梳着头。她对自己一头浓密长发总是格外上心,不能有一丝白发,也不可见到一点断发,储秀宫上下也只有刘德福能伺候得好她这一把头发,所以分外得宠,连李莲英见着了,也得恭恭敬敬叫他一声福爷。
这会儿慈禧却似乎完全忘了他的存在一般,只呆呆望着镜子,过了会儿身子动了动,问一旁侍女道:“你说,我眼角边是不是又添了些皱纹。”
侍女忙回:“老佛爷莫不是看错了?老佛爷脸上可光嫩了,我瞧着一点皱纹都没有。”
“我看错,莫非你看着才对?”
侍女慌得赶紧下跪,狠狠往自己嘴上扇了两巴掌:“奴婢错了,老佛爷开恩恕罪……”
“恕什么罪啊,起吧。”
在慈禧身边当差总是这样,有时简单一句话,却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回才好,横竖或许总是错的,单看她怎样认为。因而每每同她说话,必须打着十二万分的精神,生怕一个闪失,便连自个儿的身家性命都给丢了。但她有时又是格外宽厚的,单看她当时心情如何,因而在又对着镜子出了会儿神后,便见她扭头对刚才那侍女再道:“人总是要老的,任你们怎么小心哄我开心,总也逃不出个时间。也罢,既多了皱纹,这对珊瑚耳坠衬着便越发觉得有些刺眼,不如赏了你吧。”
“谢老佛爷赏!”当即再次跪下,这次确实窃喜得几乎要笑逐颜开。
而旁人看在眼里,这一来一去的,当真如上天下地一般。于是更加不敢吭声,乃至连抬眼都不敢,唯恐被她瞧见忽然又生出什么问话,到时招惹来一身的麻烦。
“碧先生还未到么。”过了片刻,慈禧又道。
刘德福在一旁陪笑道:“李莲英已去请了,说是之前碧先生在钟粹宫给多尔济吉氏把脉,这会儿不知回了太医院没有。”
“是么。”慈禧轻叹一口气:“你们这些人,也多跟他学着点,每回他这一揉一捏,我便能得上几宿好睡。原是怕多传到此让外头人风言风语的,谁想你们一个都学不来人家半点的招式,就没个能揉捏得妥帖的。”
“老佛爷怪罪得是。不过碧先生乃是有点手下功夫的,我等这样的小杂毛,怎能同正儿八经祖师爷那儿传承下来的高人比呀,您说是不,老佛爷……”
“也就是个不中用。”
简单几个字,说得刘德福不敢再继续往下道,只赔着张笑脸继续打理着她的头发,刚梳理完毕正要盘起,忽听有小太监禀道:“启禀太后,东宫慈安太后来探望老佛爷了。”
“是姐姐来了么。”慈安两字让慈禧立即收回了散在镜中的神,她立刻挥退众人站起身,也不要旁的太监搀扶,只轻轻按着自己的额头,脸上露出丝笑朝外头迎了出去:“姐姐怎的这样晚还来妹子宫中,应是妹子过去问姐姐安才是,真是被姐姐折煞了……”
慈安比慈禧小着两岁,但名分关系,总被慈禧以姐姐相称,人也是尤其的老实稳重,一身素色的袄子,头上简单缀了几朵珠花,几乎如深宫内那些老太妃般的打扮,因而看来要比慈禧年长许多。
出行不似慈禧那么讲究派头,只带着三两名随行太监和宫女,此时见慈禧笑迎着出来,便也笑笑对她道:“听说妹妹夜里突然被魇着,又见这里诸多喧哗,怕有什么不妥,故来看看。”
“原是惊到姐姐了,这些个奴才们只会一惊一乍,会头必要好好教训。”
“他们也是对妹妹一片忠心。”
说话间,进了寝宫内,见四周立着不少宫人,便对慈禧道:“人多口杂的,妹妹也不怕扰了清净么?”
“都先退下去吧。”慈禧伺候着东太后坐下,朝身后摆了摆手。
众人立即领命告退,唯朱珠离去时感到慈安一双眼朝自己望了望,她想起小时常爱去这敦厚的皇太后宫中玩耍,便顺势向她揖了个福,才跟着众人一起退去。
直等所有人全部散去,门被带上,慈安问一旁在自己身边坐下的慈禧道。“那孩子是斯祁家千金么。”
“正是。”
“仍还戴着张面具,倒是有趣。”
“说是因受了白莲教妖法的关系,不能摘除。这样一来,原是想将她选入宫中伺候皇上的,现如今想想还是算了。”
“妖法?妹妹也信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么?”
“有些东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说罢,两人沉默了阵,过了片刻慈安道:“妹妹总是梦魇,是否请太医院王院使找个好些的安神方子用用。”
“回姐姐,安神方子用过不少,最初也是见点儿效的,但不多久便都无用了。”
“……总是这样,未免伤身。”
“谢姐姐总是费心惦记着。不过近来太医院新近一名医士,年轻有为,偶尔给妹妹做些治疗,倒确是有效。只是原江湖中人,还未给有个明确的封号,姐姐觉得……”
“你说那名医士,是否便是近来常听人说起的碧落先生。”
“正是。”
慈安眉头不由轻轻一蹙:“我倒知道他一些,听说医术有些了得,不过太过年轻,且貌美如女子,若由这样一个男人经常走动在后宫,恐有些不妥,还是办些外差便可。”
“但……”
“妹妹也莫因此人偶尔一些特别的方式让自个儿症状减轻些,便就轻易委以重任,须知人言可畏,虽咱姐妹自知本分谨慎,总难免被人传出口舌,到时风言风语的,切莫忘了人言可畏。”
“姐姐说得是,妹子谨遵姐姐教诲……”
说罢,两人再度沉默下来。
那样干坐了阵后,抬头见自鸣钟上的时间已是不早,慈安便想起身道别,岂料忽地膝盖被身旁慈禧轻轻一搭,附身到耳边小声道:“姐姐,刚我梦着先帝爷了……”
“是么……”慈安重新坐□,朝慈禧望了眼:“梦见他怎样了……”
“他看来似乎在生气,指着我的脸骂我,还压在我身上掐我的喉咙……”
“怎会这样……”许是窗外忽然一阵风吹入,慈安不由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肩膀。
“不知……妹妹也想知道是为什么……可是怎样也无法听清他在说些什么……”
“你梦见他……他看上去可好……”
问起这句,慈安原本之前有些苍白的脸似乎微微红了红。慈禧朝她望了眼,道:“入殓时的模样,但望着黑瘦……”
“……是么,也不知他一人在下头过得怎样,却又怎的从来不想着托梦给我……”说着话,眼圈不由一红。见状慈禧安抚道:“想来是怨妹妹没有将姐姐照顾好,故而才如此气恼地托梦寻来,亦知姐姐向来胆儿小,总是不舍得惊到了姐姐,所以才不肯托梦相见……”
“是么。”慈安若有所思地笑笑。随后忽然想起了什么,便很快敛了笑容,有些严肃地望向慈禧道:“前些天载淳来见过我了。他说他同皇后分开至今已有数月未曾见面,你可知是为何么。”
“知晓。因皇后年少,不娴宫中礼节,妹妹恐皇帝沉溺于其宫中,妨了政务,因而限了他俩会面的日子。”
“这一限,恐也太久了吧。”
“况且皇帝总是痴迷于皇后一人,将宫里其他妃嫔置于何地,总不能这样偏心眼儿才是,姐姐说,可是这样?”
慈安微微一怔,半晌,讷讷道:“但男女之事,总是强求不来,既然皇儿这样倍受相思之苦,你为娘的怎就忍心这样继续看着。”
“自古红颜祸国,姐姐难道希望见到皇帝终日耽于美色,而误了国家大事么,眼瞅着现在内忧外患的,他还总是惦记着一点小女儿家的儿女情深,这样的状况看在眼里,才真真是急在妹妹我的心里啊……”
一番话,说的慈安几乎无法反驳,只呆呆在榻上坐了阵,随后咬了咬唇,脱口道:“但皇上大婚至今,尚无诞下一男半女,你纵使不顾其它,莫非是连祖宗的江山社稷传承接代都置之不顾的了?”
慈安仁厚人,几乎从未在慈禧面前说过任何狠话,因而此话一出口,慈禧面色立即变了变,忽地站起身在她面前跪下了,泣声道:“姐姐息怒,妹妹知错了,如此不顾皇儿的喜怒总是身为母亲的错。但请姐姐也勿以祖宗江山社稷的传承来斥责妹子,妹子自是一片忠心全为了先帝爷,为了姐姐,为了老祖宗所打下的这一片江山,怎敢有半点懈怠,若被姐姐如此看待,不如趁早赏了妹子一根白绫,让妹子随先帝爷一块儿去吧……”
话音未落,已是唬得慈安脸色一片煞白,当即将慈禧的嘴用手掩住了,放缓了声道:“我自是知道妹妹一片苦心,只是见妹妹如此严苛对待那一双夫妻,有些不忍,故而来此随后一说。妹妹能听则罢,不理会姐姐自也是能理解的,总都是为了这江山社稷,为了咱皇帝。”
说着,两姐妹搂在一起哭成一团,只慈安无法望见慈禧在她肩上哭泣时那双眼。
那双眼一动不动朝着她身后某处望着,带着一道淡淡的煞气,仿佛整个儿变了个人似的。
慈安自是无法望见的。
却被一个人望得清清楚楚。
那便是朱珠。
她原是坐得久了,便想在花园里头散散心,刚好见慈禧寝宫内的窗斜敞着,又里头传着一片哭声。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便有些好奇地过去看了看,一眼望见里头那道安置在床边的镜子,里头清清楚楚折射出慈禧那张脸,脸上的神情叫朱珠几乎如被冰水浇灌般冻了冻。
所幸慈禧只顾着面前的慈安,并未留意到朱珠的窥望。当即她立即转身匆匆逃离,此后,那双眼便如梦魇般在她眼前晃动着,好一阵都无法从朱珠的脑中挥散开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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