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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上,正是枫叶飘红的季节,朱珠再度被慈禧召进宫里。
因前阵慈禧突然心心念念想赏红叶,便有有心人专程从香山移植了一些特别好的枫树到了御花园,原怕水土不服,谁想换了个地方,那些树倒长得分外茂盛起来,都说是托了老佛爷的洪福。眼见随着秋意渐浓,宛如一团团红霞笼在园子里,慈禧自然是心生欢喜的,当即召了一干命妇和未出阁的格格姑娘们,进宫陪她一同赏枫闲谈,也顺便驱散一下近日与同治间所僵持而出的阴影。
她前阵刚对同治发过好一通脾气。
堂堂一国之君,竟然被人发现在八大胡同里招妓,怎的能不让她得了消息后大动肝火,几乎要请出祖宗家法,被慈安硬生生拦住了,又劝她息事宁人,免得闹大了传出去,成为宫里宫外无法抹去的笑柄。想想也是个理,慈禧只能暂且咽下这口恶气,却又因此几乎闷坏了身子,之后左思右想,原琢磨着要不还是由着自己这儿子同他皇后在一块儿,是好是坏都甭去理会了。但随即想到那阿鲁特氏整日在皇帝耳边吹的枕头风,顿觉不妥,便在李莲英的提醒下,决定趁着赏红叶的机会,在一干皇亲大臣们的女儿间留意留意,看有什么合适的,又长相周正的,过阵子赏个好点的名号召进宫伺候同治,天长日久,总能让他淡了对阿鲁特宝音那条执着得有些拧巴的心。
因此这赏枫会对慈禧来说,还有着这样一档别有用心的深意。
当然旁人自是不知的,只知欢欢喜喜围在慈禧身边尽心地讨她欢喜,内中一人很快被慈禧相中,便是布尔察查氏家的婉清格格。
身世好,模样好,性子爽快说的话始终能逗得慈禧开心。所以心下已是将她放在了候选名册的第一位,唯一有些忌讳的是她出去留过洋,怕她沾染上那些洋人奇奇怪怪的习性,因而将她召进宫的第二天,趁着赏花听戏的间隙,慈禧挽着婉清的手随口般问她:“自你十四岁入宫之后,就没再见过你,以为你早早嫁了人,谁想一转眼应有二十了吧,怎的还没婚配。”
“回老佛爷,因为去了法兰西念书,一心向学,所以婚配之事倒也不太上心。”
“听你祖父说,你在那边待了有五六年,可学着些什么?”
“回老佛爷,奴婢在那边学画儿来着。”
“倒是同载静一样。”
婉清抿唇一笑:“怡亲王除了学画,还学了洋人很多东西,哪像婉清,成天只知道玩耍胡闹。”
“怎么个玩耍胡闹?”
“譬如办了阵子画社。”
“画社?”
“便是跟各类学画儿的学生一同聚在一起,一块儿画画,一块儿喝茶谈天,偶尔也将自个儿的画展出给外头人看……”
“哦……听来倒也有趣……”
“不过那些年法兰西一直都动荡不安,譬如巴黎闹革命,又被德意志围城,局势一度紧张得很,因而不多久就没再办下去,偶尔替学校办办报纸之类,”说到这儿,婉清笑笑道:“老佛爷可知道巴黎公社,可有意思,提倡什么社会主义方式管理国家经济,还有妇女选举权……”
“婉清啊,”眼见婉清说得目光闪烁,有些忘形起来,一旁有老福晋立即察颜辨色地阻断了她的话头:“洋人那边胡乱折腾的东西,在老佛爷面前胡说些什么。”
婉清立即意识到自己失言。同时望见了慈禧微蹙的眉头,忙朝边上退了退,匆匆跪下道:“婉清胡言乱语,老佛爷赎罪……”
慈禧倒也并不在意,只是淡淡朝她瞥了一眼,随后笑笑:“做女人便要有女人的样儿,什么革命啊,公社啊,有甚好去关心的,先前说画儿倒是有趣,别再拿那些无趣的话扫了我们这班娘儿们的兴致,起吧。”
“……老佛爷说得是。”
眼角瞥见婉清低头站起身,慈禧已没了继续同她攀谈的兴致,抬眼朝周围那些面色拘谨的少女们瞧了两眼,许是受了刚才婉清那番话的影响,看谁都不痛快起来,于是暂且将选妃的念头搁到一旁,目光转到边上,望见独自一人站在远处抬头看着枫叶的朱珠,就朝她招了招手:“朱珠,嫌咱的话无趣是么,一个人望着那些叶子发呆。”
朱珠立时回过神,朝她走近了过来:“回老佛爷,因朱珠头一次见到枫叶这样红,所以看得有些痴了。”
“确实红。”慈禧笑笑。
抬头也朝那些枫叶望了眼,的确如朱珠所说,这些被移植来的枫叶留神细看,确实比以往见过的都要红,一片片红得几乎跟血似的,被阳光一照,好似会喷出火焰,真真是好看。
却也因着这样鲜艳夺目的好看,似乎又多了些妖冶。
想到妖冶这个词,慈禧不由微微一怔。
边上李莲英察言观色,立即笑笑道:“老佛爷,祥瑞啊,如此一片红火,岂不正意味着咱这大清江山,如同今年这枫叶一般,格外的红红火火。”
此话一出立时释了慈禧心头那点不安,当即笑了笑,指指他道:“你就知道哄我开心,扯什么有的没的,不过一些好看的树叶子而已。”说罢,再次望向朱珠,朝她那张脸一阵打量:“前阵听你额娘说起,已将你许配人了。”
朱珠垂下头:“是的,老佛爷。”
“你倒也确实该嫁人了,18岁……本来上次见到你,倒有心将你指给载静来着,既然你阿玛中意太医院的碧先生,我便不需操这份心了。”
闻言朱珠不由轻轻捏了下手里帕子。片刻勉强挤出一丝笑,轻声道:“谢老佛爷关心……
“不过,”忽然话音微微一沉,慈禧从宫女手中接过一杯茶,轻呷了一口:“虽然是你阿玛看中,门第上总还有些不妥,以你阿玛这样的身份将你嫁与区区一个八品官员,实在是下嫁了,也不晓得你阿玛怎样想的,北京城多少贝勒贝子爷,无论挑选哪个,总好过这么一个小小御医吧,你说可是?”
“回老佛爷,碧先生是有恩于我家的……”
“有恩?那报恩便是了,需要委身于人么?”淡淡丢了句,抬眼瞥见朱珠低头一言不发站着,便缓了缓神色,笑笑道:“你别往心里去,我也就随口一说而已,你阿玛能因报恩而不惜将女儿下嫁,这份心总归是好的。”说罢,将茶朝宫女手里轻轻一送,搭着李莲英的手正要继续往前走,忽两眼朝前一望,再次微笑起来:“唷,这不是咱怡亲王爷么,怎的会同曾先生在一起。”
前方来着正是怡亲王载静。
同一名五十上下男子并肩走在一块儿,见着西太后的銮驾和慈禧的身影,立即紧走几步到她跟前行了礼,随后笑道:“可巧,先生刚说起今日要见着贵人,载静便立即见到了老佛爷的面,先生果真是料事如神的。”
“你这嘴净会哄人开心。”慈禧笑着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转到仍跪在他身旁那个中年男人身上,朝他摆了摆手:“起吧。在这园子里就不要见外了,曾先生这会子是在同载静一道游园么?”
“回太后,上午臣刚从东陵回来,恐太后惦记着,所以放下行李便入宫了,听说太后正在赏枫,不好打扰,刚好遇见怡亲王,相谈甚欢,所以正同他一道在这附近走动走动。”
“呵,先生大忙人,平时闲云野鹤,也不晓得在什么地方神游,难得等你回京一趟,等会儿自是要同先生好好说上会子话,”说着,转头对身后那班垂首而立的女眷们笑道:“你们莫躲躲闪闪的怕生,可知这位是谁,便是咱先帝爷在世时分外推崇的堪舆大师曾广圣先生。平日神龙见首不见尾,今儿能瞧见,是缘分也是你们的福分,要知这位先生眼神可好,瞅着你家门前一块砖便知你家风水好不好,问问你们家阿玛,应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老佛爷谬赞……”听慈禧如此夸赞,那曾广圣面上波澜不兴,只带着得体的笑躬身朝两旁女眷揖了一揖,随后似有若无般略一抬头,朝着朱珠方向望了一眼。
这细微的举动让朱珠吃了一惊。
慌忙低头避开了他的目光,也躲开了载静望向她的视线,正惴惴不安之际,听他问慈禧道:“太后千岁,臣斗胆问一声,您身后那位戴着面具的姑娘,可是斯祁家的二小姐朱珠?”
“正是。”
“果真是她,没想一转眼竟已这样大了。”
“先生曾见过这丫头?”
“回老佛爷,斯祁姑娘年幼时微臣曾有幸见过她一面,却不知姑娘是否还记得微臣?”说着,目光再次朝朱珠望了过来,朱珠此时也因好奇而将头抬起,借着脸上面具阻挡,所以状了状胆子仔细朝他那张脸望了望。之后觉得似乎是有点眼熟,却怎的也想不起究竟是什么时候见过,便依旧沉默着,朝边上宫女的身后退了退。
见状慈禧微微一笑,问曾广圣道:“凡你见过总是有不寻常之处,先生不妨说说,究竟先生是怎会见到斯祁家这个小女儿的?”
“回老佛爷,因十三年前斯祁府中发生了些变故,所以斯祁大人将微臣找去了府中,想替他看看风水,便也因此见到了斯祁姑娘,而那时姑娘脸上尚未戴此面具,所以微臣有幸见过姑娘的真容。”
“是么……”闻言慈禧目光微闪:“果然算得上是故交了。”
朱珠的目光则更为惊诧。
原来此人在她还没戴上面具前就已见过她,只是那会儿年纪太小,对他实在半点印象全无。这会儿经他一提,方才想起好像确实曾见过这样一个人,原在记忆中他的样子已全然模糊,只依稀是个被阿玛极为尊敬的人,所以难免觉得神秘而可怕,今日一见,倒也跟普通人没有任何两样,只一双眼似乎格外犀利,即便背着光,都好似有精光从中射出。
不由脑中一阵混乱,失神间,耳畔听见慈禧又道:“斯祁家发生的变故,是否就是因了当初白莲教诅咒一事?”
这话令曾广圣似乎怔了怔。随后两眼再次朝朱珠望了过来,淡淡一笑,向慈禧答道:“白莲教诅咒之事么,为其一,实则还为其二。”
“哦?其二是什么?”
“因斯祁姑娘的命格过于强悍。”
“过于强悍?强到怎样的地步?”
曾广圣笑了笑:“回老佛爷,此强,强可通天。”
“这是怎样一个说法,先生?”
“老佛爷……这微臣却不好说,只记得她生辰八字极贵,贵得让臣都觉得有些惊诧,因而后来被高人指点,用面具遮挡了她的脸,方才能压得住她命里的贵气,以免伤到了斯祁府里的运势。”
“竟能有这般金贵……”闻言,不仅是慈禧,连朱珠身周那些人也不约而同将目光朝她脸上望了过来,一时猜测有之,惊异有之,狐疑有之,令朱珠脸色通红,恨不能立时从这地方逃开。
见状慈禧不由转过身朝两旁轻扫一眼,淡淡道:“瞧什么,不就还跟往常一样么。”
话音未落,瞬间层层目光全都消失,朱珠得以透了口气,朝慈禧轻轻一揖。慈禧却仿佛未曾瞧见,只侧过了头,再度朝曾广圣问了句:“先生刚才说,他家还有高人指点。能叫先生称作高人的,我倒有些好奇究竟是个怎样的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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