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六 懵教官爱女不受报 穷庠生助师得令终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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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朝日上团团,照见先生盘。
盘中何所有?盲蓿长阑干。
这首诗乃是广文先生所作,道他做官清苦处。盖因天下的官随你至卑极小的,如仓大使、巡检司,也还有些外来钱。惟有这教官,管的是那几个酸子,有体面的,还来送你几分节仪;没体面的,终年面也不来见你,有甚往来交际?所以这官极苦。然也有时运好,撞着好门生,也会得他的气力起来,这又是各人的造化不同。
浙江温州府曾有一个廪膳秀才,姓韩名赞卿。屡次科第,不得中式。挨次出贡,到京赴部听选。选得广东一个县学里的司训。那个学直在海边,从来选了那里,再无人去做的。你道为何?元来与军民府州一样,是个有名无实的衙门。有便有几十个秀才,但是认得两个“上大人”的字脚,就进了学,再不退了。平日只去海上寻些道路,直到上司来时,穿着衣巾,摆班接一接,送一送,就是他向化之处了。不知国朝几年间,曾创立得一个学舍,无人来住,已自东倒西歪。旁边有两间舍房,住一个学吏,也只管记记名姓簿藉。没事得做,就合着秀才一伙去做生意。这就算做一个学了。韩赞卿悔气,却选着了这一个去处。曾有走过广里的备知详细,说了这样光景。合家恰象死了人一般,哭个不歇。
韩赞卿家里穷得火出,守了一世书窗,把望巴个出身,多少挣些家私。今却如此遭际,没计奈何。韩赞卿道:“难道便是这样罢了不成?穷秀才结煞,除了去做官,再无路可走了。我想朝廷设立一官,毕竟也有个用处。见放着一个地方,难道是去不得哄人的?也只是人自怕了,我总是没事得做,拼着穷骨头去走一遭。或者撞着上司可怜,有些别样处法,作成些道路,就强似在家里坐了。”遂发一个狠,决意要去。亲眷们阻当地,多不肯听。措置了些盘缠,别了家眷,冒冒失失,竟自赴任。到了省下,见过几个上司,也多说道:“此地去不得,住在会城,守几时,别受些差委罢。”韩赞卿道:“朝廷命我到此地方行教,岂有身不履其地算得为官的?是必到任一番,看如何光景。”上司闻知,多笑是迂儒腐气,凭他自去了。
韩赞卿到了海边地方,寻着了那个学吏,拿出吏部急字号文凭与他看了。学吏吃惊道:“老爹,你如何直走到这里来?”韩赞卿道:“朝廷教我到这里做教官,不到这里,却到那里?”学吏道:“旧规但是老爹们来,只在省城住下,写个谕帖来知会我们,开本花名册子送来,秀才廪粮中扣出一个常例,一同送到,一件事就完了。老爹每俸薪自在县里去取,我们不管。以后开除去任,我们总不知道了。今日如何却竟到这里?”韩赞卿道:“我既是这里官,就管着这里秀才。你去叫几个来见我。”学吏见过文凭,晓得是本管官,也不敢怠慢。急忙去寻几个为头的积年秀才,与他说知了。秀才道:“奇事,奇事。有个先生来了。”一传两,两传三,一时会聚了十四五个,商量道:“既是先生到此,我们也该以礼相见。”有几个年老些的,穿戴了衣中,其余的只是常服,多来拜见先生。韩赞卿接见已毕,逐个问了姓,叙些寒温,尽皆欢喜。略略问起文字大意,一班儿都相对微笑。老成的道:“先生不必拘此,某等敢以实情相告。某等生在海滨,多是在海里去做生计的。当道恐怕某等在内地生事,作成我们穿件蓝袍,做了个秀才羁摩着。唱得几个诺。写得几字就是了。其实不知孔夫子义理是怎么样的,所以再没有先生们到这里的。今先生辛辛苦苦来走这番,这所在不可久留,却又不好叫先生便如此空回去。先生且安心住两日,让我们到海中去去,五日后却来见先生,就打发先生起身,只看先生造化何如。”说毕,哄然而散。韩赞卿听了这番说话,惊得呆了,做声不得。只得依傍着学吏,寻间民房权且住下。
这些秀才去了五日,果然就来,见了韩赞卿道:“先生大造化,这五日内生意不比寻常,足足有五千金,勾先生下半世用了。弟子们说过的话,毫厘不敢人己,尽数送与先生,见弟子们一点孝意。先生可收拾回去,是个高见。”韩赞卿见了许多东西,吓了一跳,道:“多谢列位盛意。只是学生带了许多银两,如何回去得?”众秀才说:“先生不必忧虑,弟子们着几个与先生做伴,同送过岭,万无一失。”韩赞卿道:“学生只为家贫,无奈选了这里,不得不来。岂知遇着列位,用情如此!”众秀才道:“弟子从不曾见先生面的。今劳苦先生一番,周全得回去,也是我们弟子之事。已后的先生不消再劳了。”当下众秀才替韩赞卿打叠起来,水陆路程舟车之类,多是众秀才备得停当。有四五个陪他一路起身,但到泊舟所在,有些人来相头相脚,面生可疑的,这边秀才不知口里说些甚么,抛个眼色,就便走开了去。直送至交界地方,路上太平的了,然后别了韩赞卿告回。韩赞卿谢之不尽,竟带了重资回家。一个穷儒,一旦饶裕了。可见有造化的,只是这个教官,又到了做不得的地方,也原有起好处来。
在下为何把这个教官说这半日?只因有一个教官做了一任回来,贫得彻骨,受了骨肉许多的气。又亏得做教官时一个门生之力,挣了一派后运,争尽了气,好结果了。正是:
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
任是亲儿女,还随阿堵移。
话说浙江湖州府近大湖边地方,叫做钱篓。有一个老廪膳秀才,姓高名广,号愚溪,为人忠厚,生性古直。生有三女,俱已适人过了。妻石氏已死,并无子嗣。止有一侄,名高文明,另自居住,家道颇厚。这高愚溪积祖传下房屋一所,自己在里头住,侄儿也是有分的。只因侄儿自挣了些家私,要自家象意,见这祖房坍塌下来修理不便,便自己置买了好房子,搬出去另外住了。若论支派,高愚溪无子,该是侄儿高文明承继的。只因高愚溪伟言这件事,况且自有三女,未免偏向自己骨血,有积趱下的束修本钱,多零星与女儿们去了。后来挨得出贡,选授了山东费县教官,转了沂州,又升了东昌府,做了两三任归来,囊中也有四五百金宽些。看官听说,大凡穷家穷计,有了一二两银子,便就做出十来两银子的气质出来。况且世上人的眼光极浅,口头最轻,见一两个箱儿匣儿略重些,便猜道有上千上万的银子在里头。还有凿凿说着数目,恰像亲眼看见亲手兑过的一般,总是一划的穷相。彼时高愚溪带得些回来,便就声传有上千的数目了。
三个女儿晓得老子有些在身边,争来亲热,一个赛一个的要好。高愚溪心里欢喜道:“我虽是没有儿子,有女儿们如此殷勤,老景也还好过。”又想了一想道:“我总是留下私蓄,也没有别人得与他,何不拿些出来分与女儿们了?等他们感激,越坚他每的孝心。”当下取三百两银子,每女儿与他一百两。女儿们一时见了银子,起初时千欢万喜,也自感激。后来闻得说身边还多,就有些过望起来,不见得十分足处。大家卿哝道:“不知还要留这偌多与那个用?”虽然如此说,心里多想他后手的东西,不敢冲撞,只是赶上前的讨好。侄儿高文明照常往来,高愚溪不过体面相待。虽也送他两把俸金、几件人事,恰好侄儿也替他接风洗尘,只好直退。侄儿有些身家,也不想他的,不以为意。
那些女儿闹哄了几日,各要回去,只剩得老人家一个在这些败落旧屋里居住,觉得凄凉。三个女儿,你也说,我也说,多道:“来接老爹家去住几时。”各要争先。愚溪笑道:“不必争,我少不得要来看你们的。我从头而来,各住几时便了。”别去不多时,高愚溪在家清坐了两日,寂寞不过,收拾了些东西,先到大女儿家里住了几时。第二个第三个女儿,多着人来相接。高愚溪以次而到,女儿们只怨恰来得迟,住得不长远。过得两日,又来接了。高愚溪周而复始,住了两巡。女儿们殷殷勤勤,东也不肯放,西也不肯放。高愚溪思量道:“我总是不生得儿子,如今年已老迈,又无老小,何苦独自个住在家里?有此三个女儿轮转供养,勾过了残年了。只是白吃他们的,心里不安。前日虽然每人与了他百金,他们也费些在我身上了。我何不与他们慨过,索性把身边所有尽数分与三家,等三家轮供养了我,我落得自由自在,这边过几时,那边过几时。省得老人家还要去买柴朵米,支持辛苦,最为便事。”把此意与女儿们说了,女儿们个个踊跃从命,多道:“女儿养父亲是应得的,就不分得甚么,也说不得。”高愚溪大喜,就到自屋里把随身箱笼有些实物的,多搬到女儿家里来了。私下把箱笼东西拼拼凑凑,还有三百多两。装好汉发个慷慨,再是一百两一家,分与三个女儿,身边剩不多些甚么了。三个女儿接受,尽管欢喜。
自此高愚溪只轮流在三个女儿家里过日,不到自家屋里去了。这几间祖屋,久无人住,逐渐坍将下来。公家物事,卖又卖不得。女儿们又撺掇他说:“是有分东西,何不拆了些来?”愚溪总是本想家去住了,道是有理。但见女婿家里有甚么工作修造之类,就去悄悄载了些作料来增添改用。东家取了一条梁,西家就想一根柱。甚至猪棚屋也取些椽子板障来拉一拉,多是零碎取了的。侄儿子也不好小家子样来争,听凭他没些搭煞的,把一所房屋狼藉完了。
祖宗缔造本艰难,公物将来弃物看。
自道婿家堪毕世,宁知转眼有炎寒?
且说高愚溪初时在女婿家里过日,甚是热落,家家如此。以后手中没了东西,要做些事体,也不得自由,渐浙有些不便当起来。亦且老人家心性,未免有些嫌长嫌短,左不是右不是的难为人。略不象意,口里便恨恨毒毒的说道:“我还是吃用自家的,不吃用你们的。”聒絮个不住。到一家,一家如此。那些女婿家里未免有些厌倦起来,况且身边无物,没甚么想头了。就是至亲如女儿,心里较前也懈了好些。说不得个推出门,却是巴不得转过别家去了,眼前清净几时。所以初时这家住了几日,未到满期,那家就先来接他。而今就过日期也不见来接,只是巴不得他迟来些。高愚溪见未来接,便多住了一两日,这家子就有些言语出来道:“我家住满了,怎不到别家去?”再略动气,就有的发话道:“当初东西三家均分,又不是我一家得了的。”言三语四,耳朵里听不得。高愚溪受了一家之气,忿忿地要告诉这两家。怎当得这两家真是一个娘养的,过得两日,这些光景也就现出来了。闲话中间对女儿们说着姊妹不是,开口就护着姊妹伙的。至于女婿,一发彼此相为,外貌解劝之中,带些尖酸讥评,只是丈人不是,更当不起。高愚溪恼怒不过,只是寻是寻非的吵闹,合家不宁。数年之间,弄做个老厌物,推来攮去。有了三家,反无一个归根着落之处了。
看官,若是女儿女婿说起来,必定是老人家不达时务,惹人憎嫌。若是据着公道评论,其实他分散了好些本钱,把这三家做了靠傍,凡事也该体贴他意思一分,才有人心天理。怎当得人情如此,与他的便算己物,用他的便是冤家。况且三家相形,便有许多不调匀处。假如要请一个客,做个东道,这家便嫌道:“何苦定要在我家请!”口里应承时,先不爽利了。就应承了去,心是懈的,日挨一日。挨得满了,又过一家。到那家提起时,又道:“何不在那边时节请了,偏要留到我家来请?”到底不请得,撒开手。难道遇着大小一事,就三家各派不成?所以一件也成不得了。怎教老人家不气苦?这也是世态,自然到此地位的。只是起初不该一味溺爱女儿,轻易把家事尽情散了。而今权在他人之手,岂得如意?只该自揣了些己也罢,却又是亲手分过银子的,心不甘伏。欲待憋了口气,别走道路,又手无一钱,家无片瓦,争气不来,动弹不得。要去告诉侄儿,平日不曾有甚好处到他,今如此行径没下梢了。恐怕他们见笑,没脸嘴见他。左思右想,恨道:“只是我不曾生得儿子,致有今日!枉有三女,多是负心向外的,一毫没干,反被他们赚得没结果了!”使一个性子,噙着眼泪走到路旁一个古庙里坐着,越想越气,累天倒地地哭了一回。猛想道:“我做了一世的孺生,老来弄得过等光景,要这性命做甚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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