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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心中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薄元洲不是言官,没有风闻奏事的权力。诬告的结果是反坐。若大皇子没有把握扳倒谈绍元,他不会派薄元洲这样的重臣冒这样大的风险。可是如今他势成骑虎,不得不出面力挺谈绍元。
因此他排众而出,“薄元洲,你胡说什么?自父皇登基以来,大齐万民归心,风调雨顺,何曾出过大灾,什么赤地千里,饿殍遍地,简直是哗众取宠,胡言乱语。衡州乃是我大齐的粮仓,近二十年来,哪一年不是粮食丰收的局面,你如此诬蔑谈大人,到底意欲何为?”
此时皇帝已经看完了薄元洲的弹章,他脸色十分不好看,重重一拍御案道:“薄元洲,你告诉朕,这些都是谁教你说的?”他弹章中所列出的谈绍元的罪状,实在太过触目惊心,皇帝根本就不敢相信。
薄元洲还未说话,大殿门前忽然传来一道清朗好听的声音,“父皇,是儿臣告诉薄大人的。”
话声未落,萧少珏已经走进了大殿里。
萧少璟狐疑地看着他:“老九,你这段日子一直在府里养病,你又知道什么衡州的事!”
萧少珏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二皇兄,谁告诉你我在府里养病了。这三个月来,我一直在衡州明察暗访……”他转过头来,对嘉和帝抱拳道:“父皇,儿臣在衡州所见,衡州百姓十停里死了三停,用‘赤地千里,饿殍遍地’这八个字都不足以形容,谈绍元在衡州主政才不到一年,就将衡州祸害成这个样子,简直人神共愤,堪称千古第一昏官酷吏,若不杀他,不足以平民愤,不足以告慰衡州死去的数十万灾民!”
皇帝看到萧少珏平安回来,心里本来十分高兴。听到他这样危言耸听的话,不由大为震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少珏道:“父皇,还是让廷之来说吧,他在衡州呆了小半年,比我更熟悉那里的情况。”
萧少璟已经意识到自己上了萧少珏的大当。他立刻跳出来说道:“陆文廷乃是朝廷缉拿的钦犯,有什么资格在这威严的朝堂上大放厥词?”
萧少瑜出言反驳:“二弟此言差矣,陆文廷乃是被谈绍元陷害,怎地就不上朝作证了。更何况,就算他总是父皇跟前的御前侍卫,便是钦犯,也有为自己陈情的权力。”
嘉和帝怒道:“你们两个都不别吵了。老九,你把陆文廷带上来,朕要亲自问问他,为何要背叛朕,背叛朝廷!”
萧少璟面色一变,萧少珏已经挥挥手,不大一会儿,一身黑衣的陆文廷就走上大殿。跪在台阶下面。
嘉和帝看着陆文廷眼中闪过一丝怒火,“陆文廷,朕来问你。谈绍元弹劾你带兵抢夺运往南大营的军粮,私分给当地的百姓,这事儿到底是不是真的?”
陆文廷的回答掷地有声:“启禀陛下,这事儿……是真的!”
文武大臣们面面相觑,谁都没想到陆文廷会把这掉脑袋的大罪认下来。站在朝班之中的陆瀚更是额头冒汗,这件大罪,可是有可能连累到长兴侯府的。
皇帝满以为他会一口否认,没想到他倒是痛痛快快地承认了。不由道:“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可以狡辩的?”
陆文廷道:“陛下,此事另有隐情,臣也是情非得已。当时不管谁在臣的那个位置上,都会如同臣一般,臣不能眼看着当地的百姓活活饿死啊……”陆文廷说到这里,眼泪都流下来,“臣从小到大,从未见过那样凄惨的场景,连做梦都未曾梦见!”
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竟然泪流满面,分外让人感到震撼。
萧少珏这时开口道:“廷之虽然违抗圣明,但是儿臣觉得,他的所作所为,并没有什么不对的,换了儿臣,也会如他所作的一般。”
嘉和帝一字一顿地道:“告诉朕,衡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陆文廷道:“这半年来,罪臣乔装改扮,跑遍了衡州十五府,亲自调查得知,衡州并非像谈绍元奏本上所说的那般,今年粮食获得了大丰收,而是遭遇了百年未曾有的大灾!粮食产量不及去年的一半。”
二皇子道:“你胡说,衡州历来都是大齐的粮食主产区,近十年来粮食产量一直比较稳定,今年又没有什么大的天灾,粮食产量怎么可能骤跌一半,定是你为了给自己脱罪,胡编乱造,哗众取宠!”
陆文廷呵呵直笑,笑容却满含着悲愤:“是啊!衡州本来盛产粮食,每年南大营的军粮几乎全部由衡州供应,今年的确也没有什么大的天灾。衡州粮食减产,根本不是天灾而是*。是谈绍元为了政绩,急功急利,不遵从天道农时,肆意妄为,这才造就了这样的局面。”
二皇子还欲狡辩,萧少珏道:“二皇兄这么着急,竟不敢让廷之把话说完吗?”
皇帝也瞪了萧少璟一眼:“老二,稍安勿躁。叫廷之把话说完。”他不知不觉开始称呼陆文廷的字,表明他对陆文廷又恢复了些信任。
二皇子不由直冒冷汗。衡州的真相他知道得很清楚,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不敢让这个盖子揭开来,否则他很有可能被此事牵连而彻底倒台。
陆文廷见皇帝愿意听他说话,精神一振,继续道:“陛下,谈绍元此人好大喜功,此前得到这个衡州总督的位子殊为不易,很多人都说他能力不及匡朋义,因此他十分不服气。到了衡州之后就打算大展拳脚,干出一番大事业来,让满朝文武对他刮目相看。”
“为了让粮食产量提高,他打算在衡州兴修水利……构思将衡州最大的两条河,滦水和涅水贯通,形成覆盖正个衡州的水利灌溉网。”
嘉和帝奇怪道:“兴修水利本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这有什么不好吗?”
萧少珏冷哼道:“本来这件事的出发点是好的,坏就坏在谈绍元此人急功近利,又刚愎自用。当年秦始皇为了修筑长城和阿房宫,导致民怨沸腾,秦国因此二世而终,殷鉴不远,谈绍元却不知引以为戒。”
陆文廷接口道:“那时正好是插秧的季节,他为了挖那条大水渠,不顾农时,强令各地官府征召民夫,致使衡州肥沃的良田竟有一半没来得及耕种,白白浪费。”
朝臣们议论纷纷:“谈绍元怎也是两榜进士,就是再蠢,也不至于犯这样的错误吧?”
陆文廷道:“罪臣一开始也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才明白,他在衡州一言九鼎,刚愎自用,听不得任何反对意见,也有几个知府提出不同意见,都被他找到各种理由或者免职或者调动。到了后来,下面即便政策执行时出了问题,官员们为了自己的乌纱帽,不敢再反对了。”
萧少珏适时帮他补充几句:“他变成了聋子、瞎子,身边只有赞美称颂之人,再听不到一点反对的声音。可笑衡州出现有史以来最严重的灾荒,一开始他还以为衡州真的像是他向朝廷奏报的一般,获得了大丰收。因为凡是向他禀告粮食歉收的官员,全都被他整治,凡是向他禀告丰收的官员,都得了他的大力嘉奖甚至升迁。于是衡州出现了怪现象,各府县争先空后地向总督衙门报送丰收喜报,一个比一个夸张,有一个府甚至上报自己的粮食产量翻了四倍。”
陆文廷继续道:“一开始,谈绍元还在沾沾自喜,以为自己的政策取得了巨大成功,因为他不知道下头的真实情况,甚至到了农收季节,也不允许农夫返乡收割粮食,也因为如此,许多粮食白白烂在地里。而他计划挖掘的水渠,因为没有做好地质勘测,挖了一小段之后,遇到花岗岩层,农夫们用铁锨等简陋的工具根本无法向下挖掘,负责修筑水渠的官员将此事反映到总督府之后,谈绍元不知迷途知返,反而再三严令督促修筑水渠的官员,就算用手刨,也要把水渠挖出来。官员们没有法子,只得逼迫民夫们拼命干活。谈绍元认为人定胜天,只可惜事实并非如此。民夫们受不了这等压迫,接连发生□□,谈绍元便调集了军队,对他们进行残酷镇压。前前后后,修筑水渠的民夫一共□□了十一次,后来不是民夫们放弃了反抗,而是饥荒爆发,他们没有了吃的,已经没有力气再反抗了。”
包括嘉和帝在内,一众臣工们听得悚然动容。陆文廷的逻辑严丝合缝,没有丝毫不妥,而在场众人许多都是和谈绍元共事过的,知道他好大喜功的脾气,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再正常不过了。
陆文廷道:“到了后来,谈绍元终于意识到衡州出了大问题,再想补救已经来不及了。可以说,这件事谈绍元负有主要的责任,但是衡州的各级官吏也是帮凶,他们为了自己的乌纱帽,根本不管辖区民众的死活,和谈绍元一起编制了一个弥天大谎,蒙蔽了圣上,也害苦了百姓。”
萧少珏又开口道:“父皇,可记得当日您曾经对我说过,几乎衡州上下所有的官员全都上书弹劾廷之,这下您该知道是为了什么。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是帮凶,每个人都有罪,廷之想要找出真相,他们自然会百般阻挠。”
嘉和帝一只手抓住龙椅的扶手,因为用力过猛,显得骨节发白。他也有不少情报来源,结合蛛丝马迹,他已经开始相信陆文廷的话了。
他到底是一国之君,虽然心中狂怒,仍能将这些情绪隐藏起来,问道:“说下去,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你又为什么抢夺军粮?”
陆文廷道:“罪臣到了衡州之后,谈绍元大人听说罪臣是从京师来的,又曾做过皇上的侍卫,一开始对罪臣十分客气,招待得十分周到甚至奢侈。罪臣到了衡州的首府,也发现那里歌舞升平,看起来十分繁华。接触了一段时间之后,微臣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就提出要到下边的府县去看看,可是谈大人却百般推诿,甚至威胁,就是不许罪臣下去。罪臣当时就觉得不对劲了……”
“罪臣一心想着要报答皇上的知遇之恩,不敢有丝毫懈怠,就带着羽林军不告而别。罪臣到地方上走了一圈,才发现事情的真相。因为谈绍元的倒行逆施,地方上已经一片破败,本来只是一年歉收,就算是粮食产量比往年降低了一半,但是衡州本来富足,若是谈绍元知道悔改,迷途知返,减收甚至不收地租,待百姓挺过了今年,虽然日子苦点儿,但是也不至于死那么多人。可是谈绍元为了自己的政绩,竟然强行命令地方征粮,将百姓家里的余粮强行征集来,充作军粮支应南大营。”
“因为总督府逼得紧,下头更是层层加码,地方上的恶吏乘机敲诈勒索,将许多百姓家里的粮食全部搜索一空,成村的百姓因此活活饿死,罪臣曾亲自看过整个村子百十户人家,统统被饿死。很多府县,老百姓没有吃的,树皮、草根都被吃光了,甚至有人饿极了吃观音土。罪臣走遍了衡州所有的府县,人相食者无算,真是太惨了……”他那样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竟然呜呜哭了起来,令人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