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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闻得俞家来人,房中陪伴黛玉的姊妹们均是一笑,皆望向黛玉,羞得黛玉面红耳赤,几乎抬不起头来,亏得贾敏和忠顺王妃等人带着添妆的各家女眷进来,方止住了。来给黛玉添妆者极多,黛玉房中坐不开,故皆坐于厅中,闻得催妆,也只来了几个极亲厚的。

    忠顺王妃瞅着黛玉笑赞了几句,道:“我只当天仙下凡来,仔细一看,原来是咱们玉儿。”

    众人都笑了起来,尤以清然的笑声最响。

    刘夫人无奈地看了清然一眼,对东平王妃报以歉意,她这个女儿实在是随性惯了,很有些不拘小节的洒脱不羁,幸而东平王妃厚道,若是别人家的婆婆早说她不贞静了。

    东平王妃倒很喜欢清然的性子,却是一笑。

    又有丫鬟来报说催妆的人已进了门,贾敏忙催忠顺王妃,忠顺王妃笑道:“你这做娘的急什么?明日有你哭的时候!就是他们人到了跟前,也得给我等着!”说着,慢条斯理地将凤冠霞帔放入箱中,然后在上面压了一对六十六两重的金元宝。

    林家给黛玉的嫁妆中金银一项俱为压箱钱,然数目太大,不好放入箱中,便放了两个金元宝,既体面,又轻巧。再者,嫁妆送至俞家时铺晒前须得由俞家主妇亲自开箱,开箱时必须放入比压箱钱数目多一些的钱,方是风俗正理,林家不可能让俞家在下聘过后再花费几十万两银子,或者几万两黄金,所以上下皆赞同放两个金元宝做压箱钱。

    忠顺王妃赞道:“到底是你们,竟体贴得很。”说罢,合上箱子,与外面盛放嫁妆和添妆的箱匣等一并锁上,好送出去。

    俞恒一身新服,骑着高头大马,宛若天将下凡,身后跟着的八个俊美异常的世家子弟应是从军中出来的,个个背挺腰直,满身英武之气,叫人见之忘俗。

    因来催妆的少年须得尚未成亲,故立刻就有几家不认得他们的太太私下打探这八个少年说亲了不曾,欲以女许之。能陪着俞恒前来催妆的少年,必定和俞恒极熟,既是极熟,想必自有瓜葛,如此,还能没有如花似锦的前程?

    贾敏忙得脚不沾地,哪里会回答她们这些问题,便是别人有知道的,只顾着看林家已经锁上的箱匣和无法放入箱匣中的璀璨宝物诸如珊瑚树、宝石盆景等,也不会接口这些。

    林睿不在家,黛玉之兄弟唯有林智一人,她的嫁妆便由林智带人亲自送往俞家。

    鼓乐奏起,嫁妆出门。

    上千挑夫一色红衫,行动矫健,抬起嫁妆皆举止一致,更兼家具箱笼等物皆是朱漆描金,流光溢彩,令人目为之眩,神为之夺。相比别家每抬嫁妆之间间隔极远的十里红妆,林家的嫁妆间隔却是极近,几乎是后面一抬紧随前面一抬,宛若红龙一般蜿蜒,绵延不绝,即使如此,第一抬嫁妆已经进了俞家大门,林家这边才送出不到一半的嫁妆。

    两家高门结亲,乃是极大的喜事,路边围观者众,都指指点点,叹为观止。

    有人惊叹道:“这才是正经的十里红妆,江南一带的风俗,嫁女儿就是嫁山嫁水嫁黄金,瞧瞧,可不是应有尽有?别说那些房舍田庄和商铺了,就是这里头的一座山头,把姑娘出阁后吃的野味、饮的泉水、穿的丝罗、烧的柴炭等等全部都囊括在内了。”

    有人羡慕道:“到底是大家嫁女,真真让我大开眼界。虽说未必比得上那年苏大人嫁女送出的家底,可瞧着更用心些。瞧那头一抬的嫁妆,竟是御赐的如意,接着还是御赐的好东西,何等体面!不止如此,看看紧随其后的瓦片泥坯,一抬都抬不完,甚至压弯了扁担,那得陪嫁多少间房舍多少亩良田,才有这么多的瓦片泥坯?”

    也有人嫉妒道:“真真不知道林相是怎么想的,这女儿家再好,能比得上儿子要紧?好东西该多多留给儿子才是,毕竟传宗接代的是儿子。林相有两个儿子呢,偏拿出这么许多东西陪嫁女儿到外人家去,难道不怕两个儿子心里生恨?”

    又有人疑惑道:“嫁女儿便舍得如此手笔,留给儿子的更多,那么林家得有多少钱?人说林相清廉,我瞧不见得,盐政可是肥差,林相从前做了许多年呢!”

    此话一出,围观的人群中鸦雀无声。

    须臾后,众人哗然一片,纷纷指责道:“嘴里混吣什么?你是哪家的人?瞧你的打扮,是哪家的小厮罢?胆敢在这里挑事儿!也不想想,谁不知道林家百年世家,根基原就富贵无匹,年年又有进益,家中人丁又少,累积下来的财物你能算清有多少么?居然在这里大放厥词!连圣上老人家都说了,天底下唯有林相、苏大人、俞公爷等寥寥几人绝不会中饱私囊,你明白其中的意思么?这几家皆是祖传的大富,用不着自绝前途!”

    长庆帝登基后,海晏河清,颇有盛世太平的气象,风调雨顺时,百姓安居乐业,遇到天灾时,长庆帝总会派遣绝不会中饱私囊的官员去赈灾,还会派遣心腹监督,钱粮实打实地到了百姓手中,故百姓十分拥戴,对他的话信而不疑。

    再说,林家上上下下没有做过一点恶事,反而乐善好施,年年拿出许多钱孝敬长庆帝用来修桥铺路济贫。他们家的田庄遭灾时,当年不仅不收租子,还会发下口粮并种子安抚佃户,只需在来年风调雨顺时逐步还上即可,这也是因为不想叫佃户不劳而获的意思。桩桩件件百姓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怎会受那小厮挑唆,认为林相贪污受贿?

    林智耳聪目明,骑在马背上听得那人挑唆之语,扭头看了一眼,认出说话的人是贾雨村家的下人,嘴角登时掠过一丝冷笑。贾雨村近来上蹿下跳,一举一动人尽皆知,他虽在读书中仍旧清清楚楚,暗中认全了贾雨村家常打发出来做事的下人。

    柳玉荷见状,忙道:“好兄弟,今儿是你姐姐的好日子,莫与这些不相干的人一般见识。”

    林智将那小厮的面貌记在心中,打个手势吩咐隐在百姓中防备别人生事的下人去料理,方转头对柳玉荷道:“我知道,放心罢。等过了我姐姐的好日子,我再跟他们算账!”

    柳玉荷闻言,放下心来。

    及至到了俞家,嫁妆仍未尽至,然俞家早就预备好了席面,酒肉罗列,十分丰盛,请林智等人坐下,陪客亦都是俞家的出色子弟,又是敬酒,又是送上红封,美言说尽,好容易才从处处刁难他们的林智手里拿到嫁妆中箱匣的钥匙,急急命人送到里面交给俞老太太。

    与此同时,念嫁妆清单的大管家嗓子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实在念不下去了,二管家迅速接上,清单犹未念完,半数嫁妆犹在路上未曾抵达,直至席尽,换了三管家接替,最后一抬寿材板儿和寿衣方进了门。

    俞老太太拿着钥匙,亲自开了装有凤冠霞帔并压箱钱的箱子,放进一对各重八十八两的金元宝做开箱钱。早在成亲之前,两家都已商议妥当,元宝亦是预备好的。接下来其他的箱匣等物都由俞秋俞科的夫人并儿媳等一一打开,珠光宝气,溢满目光所到之处。

    新妇的嫁妆须得摆在新房中晒与亲友观看,无数妆奁挤满了新房和院子,放不下的箱笼便送至耳房中。亏得俞恒住在正院,里外十分阔朗,不然,怕也装不下这许多东西。摆在正面新房中的家具是紫檀的,那套黄花梨木的暂且送至后院,晒过后收入高楼,与黄花梨木家具一起的还有许多新房中摆不下的陈设器皿盆景屏风等物。

    看着琳琅满目的嫁妆,这娶进来的何止是个金娃娃,简直就是一座金山!众人有羡慕的,有嫉妒的,也有酸言酸语的,因俞老太太忙碌非常,并不理会。

    因有人细细看毕,含笑对俞秋的夫人道:“今儿才算见识到了,怕府上其他所有人的嫁妆凑在一处,也不及这份嫁妆罢?粗略一算,竟有百万之数!”百万,除了苏家绝了户,所有财物都给妙玉做嫁妆,其他谁家会给女儿百万陪嫁?

    俞秋夫人的心里也是羡慕非常,早知林如海疼爱女儿,不曾想居然到了如此地步,自己家所有财物比之也有所不及,但是这些心思却不能跟外人道,因而笑道:“何止百万呢?我这位侄媳妇最有福气,和娘家兄弟一样,除了祖业由长兄承继外,余下的林家家业三人平分,这就已经有百万了。更别说苏大人家给她预备了不下数十万的嫁妆,还有我们家送去的聘礼,并早在二十多年前林相查抄下人财物所得也都给她做了嫁妆。”

    林如海二十多年前就开始给女儿攒嫁妆,当年从下人处得的财物,至今日翻了一倍不止,细细算来,这些凑在一起,黛玉的嫁妆比兄弟将来从林家分得的家业还多些。

    众人闻言惊叹,皆道:“林相竟有这样的气魄,女儿和男子一样分得家业!”

    俞秋夫人却是淡淡一笑,心想和林家来往亲密的人才知道,她也是听人说的,林如海对两个儿子可远远比不上对女儿的娇宠,曾有许多人说,宁可投胎做林如海的女儿,也不想做王公贵族的儿子,由此可见一斑。

    也有人半含酸地道:“如此看来,国舅爷竟娶了一位财神!”

    俞老太太已收好了嫁妆清单,闻听此言,一手扶着沉香拐,一手轻摆,道:“我们家求的是人,嫁妆则是其次。若不是孙媳妇这个人物儿,有再多的陪嫁我也看不中。”

    众人听了,不以为然,认为她是人财俱得才说这样的话。

    俞老太太心里如何不明白她们的想法?但她到了这把年纪,娶孙媳进门,诸事如意,也不愿与她们分辨。

    眼瞅着到了黄昏时分,彩霞业已飞满天际,林智方回家中,回禀父母,尤其是送嫁途中有人挑唆百姓一事细细告知了林如海,林如海听完,默然半晌,道:“你不必管,贾雨村家的好日子已经到头了,圣人自有决断。”

    林智道:“话虽如此,但是看着他们上蹿下跳,实在可恶。世上又有一干人,最见不得别人好,倘或受了他们挑唆,每每生事,岂不是对父亲不好?”

    林如海目光中流露出一丝赞许,笑道:“只要不牵扯到你姐姐身上,如此倒是更好。”

    林智一愣,随即有些明白了。

    人人都说林如海的好,那才是真正的不好,有一二不满者,只要防备得当,便不会有损自家丝毫,反而更受长庆帝重用。

    林如海拍了拍他的肩,心想对小儿子也可以放心了。

    彼时林家的酒席也已经散了,下人们正井然有序地收拾,好容易妥当,贾敏回到房中忙忙卸妆宽衣,只觉得浑身酸痛,汗湿里衣,虽是秋日,仍觉身热,也不知道黛玉明儿凤冠霞帔穿戴一身,能不能受得住。

    林如海听了她的担忧,淡然一笑,安慰道:“玉儿生得娇弱,纵已和常人无异,但夏天多数时候都是穿夹衣,何况如今已经入秋?”

    贾敏一想不错,人常说,冰肌玉骨,自是清凉无汗,说的就是黛玉了。

    晚间安歇时,贾敏困倦已极,早就合目安睡,不想至三更时分觉得口渴,似睡非睡之间,听得枕畔一阵长吁短叹,细听竟是林如海辗转反侧难以安睡,不觉睁开眼睛,道:“老爷早些睡罢,明儿有的忙呢。”说着,起身叫外面上夜的丫鬟送茶进来。

    吃毕茶,林如海越发睡不着了,叹道:“想到明日,心里只不舍得。”

    贾敏只觉好笑,随即心中一酸,眼泪便欲夺眶而出,低声道:“老爷不舍,难道我就舍得不成?咱们家娇生惯养的女儿就要嫁到别人家去了,出了阁,哪里比得上在自己家的自在?只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总不能留她在家里做个老姑娘。”

    林如海拉着她的手,长叹一声,夫妻二人对坐无言。

    半日,林如海往窗外看了一眼,因玻璃窗开着,月盘晶莹,星子璀璨,一片光华透过纱窗流泻入室,方开口道:“睡罢,瞧今夜的星月光辉,明日是个好天。”

    次日,果然天高云淡,晴好无雨,

    八月里桂子飘香,寓意更佳。

    林如海和贾敏一早起来,皆换新衣,不多时,贺客其至,贾敏先去了黛玉房中,眼见黛玉一袭红衣,端坐于床,昨日留在府中的惜春等未出阁的女孩儿皆在周围陪伴,各是一身新衣,佩戴着新首饰,打扮得十分鲜亮。

    瞧见黛玉的那一刹那,贾敏眼圈儿一红,几乎就要流下泪来,慌忙拿着手帕压住眼角,强笑道:“惜丫头,你们姊妹好好陪着玉儿,我去外面招呼客人了。”

    惜春站起身,垂手应是,道:“姑妈放心。”

    贾敏走后,惜春方坐回去。

    一时宝钗等人都随着贾母到了,惜春出门迎了一回,然后年轻的媳妇和女孩儿都在房中陪伴黛玉解闷儿,宝钗和探春也都在,她们坐在末座,抬头往上看时,见黛玉正和清然说到热闹处,虽未上妆,却风流婉转,妩媚鲜艳,心下俱是羡慕。

    清然道:“算算吉时,该到了罢?”

    连尘拉着惜春说话,闻言,扭头笑道:“就是来了,也得好些时候才能进门。智哥儿自小就疼林妹妹,能不好生刁难他们一番?我可是听说了,为了今日,智哥儿请了好些同窗过来出谋划策,想出了许多刁钻古怪的法儿。”

    清然抿嘴一笑,道:“该!”

    不消片刻,果然听到前面隐隐传来细乐之声,清然忙打发丫头出去打探,回来说俞家的迎亲队已经到了,不过都被挡在门外,不得进来。

    林智带人关了大门,插上门栓,又叫几个同窗死死顶着,免得被撞开,竟是半点不肯让步,催妆曲中,急得八名世家子弟在门外又是作揖,又是将开门的红封从门缝里投进,高声道:“舅爷,快些开门罢,莫误了吉时!”

    林智一手拿着核桃大的金表,一手叉腰,道:“放心,我瞧着呢。再说,轻易就给你们开门,未免显得我太不济事了,也显不出我们家姑奶奶的尊贵来。”

    俞恒听了这话,沉声道:“弟欲如何?”

    林智想了想,道:“我姐姐有咏絮之才,不妨先作诗一首,我若满意,大门自开。”

    俞恒本来就是文武兼备,作诗难不倒他,何况他早有预备,做了许多诗词在腹内,就等今日,故听林智之言,不假思索地念了出来,皆是颂扬黛玉之才貌德慧,布局精巧,词句不俗,却又掩不住一丝雍容大气。

    林智一听,暗叫不妙,居然没有难倒他,立刻有以金桂为题,再叫赋诗一首。

    俞恒当初预备的诗词中包括了金秋季节所有花卉草木,自是信手拈来。

    林智十分不服,谜题绝对,一一都被俞恒化解。

    传到里面,人人皆赞。

    黛玉不觉莞尔一笑,直到吉时将至,林智实在没有为难俞恒的法儿了,又恐耽误了吉时,方不甘不愿地开了门,接了催妆礼,连同俞恒的催妆诗一并送进里面。

    催妆礼就是昨日放在嫁妆中送去俞家的凤冠霞帔,今日同镜匣脂粉等一并由俞恒送来,然后由忠顺王妃给黛玉梳妆,梳妆时,念念有词,皆是祝福。在梳妆的时候,外面又催了几次,做了许多诗送来,忠顺王妃方为黛玉穿上凤冠霞帔。

    早在忠顺王妃给黛玉梳头的时候,贾敏就已经泪如雨下,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黛玉如何忍得住?亦是珠泪滚滚。

    忠顺王妃忙劝道:“仔细花了妆,大喜之日,快别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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