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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我还记得那年的秋天,我带着顺儿一脚泥一脚土的从我们山村来到县城招工的考场,顺儿一边拉着我的衣襟,一边胆怯地说,大羽哥,我们能行吗?我瞥一眼有些慌乱的顺儿,故做淡定地说,大不了再回去,有什么不行的!表面上我虽然这样说,其实内心里比顺儿还紧张。
那天的考试并不严,考题也出乎意料的简单,在我答完题检查的时候,顺儿忽然用脚碰碰我,满眼求援的目光。我将试卷倾斜过去,顺儿便急急忙忙地抄起来。一切都很顺利,我和顺儿被双双录取,在炼钢厂当了两名合同工。
虽在一个钢厂,却不在一个车间。我被安排在炉前,他却在连铸车间当了一名中包工。炼钢厂的工作很艰苦,高温,粉尘,况且还三班倒。但顺儿却从没流露出厌倦的表情。顺儿总说,工作再苦也比在山村啃石头强吧,那穷地方,连兔子都不去,我这一辈子是不想回去了。有一次顺儿还拉着我说,大羽,你知道么?咱村的那个梅英托人想嫁给我呢,可是原来呢,连正眼都不看我一眼。现在的人啊,狗眼看人低。我听着顺儿的话有些刺耳,可是哪里刺耳却又一时无从说起。
顺儿在班组里很勤快,打水,扫地,脏活累活都抢着干,而且不管对方年龄大小,一律喊人家师傅。顺儿混得很好,连续拿了两年的先进生产者。当了先进的顺儿并不小气,请客吃饭的费用远远超出了当先进得的那点奖金。但是顺儿说,还不是图个乐呵,钱花了还可以再挣嘛?我对顺儿的说法一点也不敢苟同,因为我知道,当年为了他招工,他家里至今还欠了很多的债,他的父母,生病了都舍不得去拿药,硬是抗着。我不知道顺儿所谓的乐呵里面究竟会有多少快乐。甚至有一次,在我回山村看父母的时候,顺儿说,大羽,你回来的时候帮我从家里带点核桃。我说带核桃干什么?顺儿说,你就别问了,反正我有用。家乡盛产核桃,我记得自己上高中的学费就是靠卖核桃得来的。平时家里的人们都舍不得吃,用它换点零花钱,莫非顺儿想在城里卖?核桃带回来了,顺儿非但没有感谢,反而抖着那半袋核桃一通埋怨,就带这么一点,够谁吃的。我看着不高兴的顺儿,一时竟没有说上话来。
翌年的六月,是全国的第三个安全月,厂里安排了一个安全知识竞赛,每个车间出一个小组。我从没有想过在这样的竞赛中还蕴藏着某种机遇,也从没有想过顺儿会出现在参赛的队伍里。比赛那天顺儿显得精神抖擞,如果不是那口浓重的家乡话,根本看不出他曾经来自于一个小山村,多年的历练,已经让顺儿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必答题顺儿过关斩将,干脆利落地取得了满分。如果说顺儿开始的表现还有点让人吃惊的话,那么后来的表现简直让我瞠目结舌。主持人的话音刚一落地,顺儿的抢答铃就响了,如此往复,别的小组干着急,就是抢不上,而顺儿更是包揽了抢答题的回答。那一刻,顺儿成了整个会场的中心,越来越多的掌声让他成了被关注的中心,连我也在心里为他叫好起来。结果是没有悬念的,顺儿那一组顺理成章地取得桂冠。不知是嫉妒,还是羡慕,我的心里酸溜溜的。我没有忽略顺儿领奖时似乎是不经易间投来的得意的一瞥,也没有忽略顺儿领奖时有些夸张的鞠躬,但辉煌是属于顺儿的,机会也是属于顺儿的。没有几天,我就听说,顺儿被调到安全科当了一名专职的安全员。
我觉得有点沮丧,与其说是感叹机遇的不公平,不如说是心头的失落。论文化,还是论能力,我自忖比顺儿强得多,但有些事情就是这样,结果是很让人无奈的。顺儿成了我们的上级,每天我都可以看见他戴着“安全检查”的袖标背着手在厂房里转来转去,我不止一次地看见他呵斥岗位工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有一次,他竟然拍拍我的肩膀,亲热地说,大羽,有困难找我啊。
真正让我感到羞辱的事情发生在九月的某一天,那天顺儿带了一大群戴“安全检查”袖标的人,看到我在炉前作业,马上凑过来,在众目睽睽之下,顺儿竟说,大羽,你看看你,安全天天讲时时讲,你怎么连帽带都系不好。我脸一红,我自忖还没到被顺儿教训的地步,但是我没有狡辩,而是规规矩矩地把帽带系好。走出老远,我还听到顺儿对他身边的一个人说,跟我一年来的,都四五年了,还干炉前工呢。
转年,因为市场危机,又因为国家淘汰落后设备的政策,我们的炼钢厂首当其冲的倒闭了,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想一想我们的小山村,再想想以后的生活,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天无绝人之路,适逢一家民营企业扩招岗位操作工,我们忽啦一窝蜂的都报了名。在考场,我的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竟然是顺儿。我没想到我们会在这里相见,历史给了我们两次相似的经历,世界真是太小了。大羽哥,顺儿笑了笑,谦卑中带点苦涩,一会儿还请你照顾一下啊。
我看着顺儿的笑脸,一时竟不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