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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习在等着他,文艺界的、非文艺界的,国内的、外事的,都要他去陪同访问、吃饭、座谈、出访,真是应接不暇。现在加上个“跃进”,他病倒了,勉强住了一个月院,略微好转,稍可活动,他就走出家门,短短几个月,写出了三个剧本,《红大院》、《女店员》、《全家福》,反映大跃进时代,都是他不熟悉的体裁,质量可想而知。

    他心中有一种欲罢不能的热情,情不自禁就想写一点什么。

    当然,他也有不少苦衷,有时候,他想说想写想干的,都办不成,不能说不能写不能干。而他不想做的,尤其是不想参加的活动,他也得参加,在显赫位置,需要发言、表态。

    反胡风运动中,老舍虽和他关系很好,抗敌协会时,一为总务部主任,一为研究部主任,老舍还曾找人,推荐一度失业的胡风到复旦大学任教,可谓知情、知己,但也积极参与其事,连续写了《看穿了胡风的心》、《扫除人民胎气的垃圾》、《都来参加战斗吧》等“檄文”,予以“声讨”,多数是迫于形势和压力的表态。但从标题等方面就可以看出,它和“文革”时期,“大批判”运动中所用的语言、腔调是一路的。老舍这个积极表态的人,在“文革”刚开始就不堪其辱,自尽而死,胡风则是1965年判刑后,须到四川落户,行前大悲,写了四封信,文艺界唯一受到他的信的只有老舍,也幸亏胡风及早就远离运动和是非的中心,否则他的劫难比老舍来,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反右时,吴祖光被划为右派,陈徒手说:“老舍与吴祖光是同行,不得不公开发言批判他。而对吴祖光来说,大概多挨几场口诛笔伐也伤不到哪里去罢。老舍的作家良心并没有泯灭。不久将吴祖光被送到北大荒劳改农场,吴妻新凤霞迫于生计,将吴收藏的齐白石的话拿去变卖,恰被老舍买到。见是吴祖光的收藏品,便说等吴从北大荒回来时‘物归原主’,可见他在会上、报上发表的斥骂吴的话并非由衷之言。吴祖光到北大荒劳改时,正直**发动大跃进运动,新凤霞去河北农村劳动,亲眼见到公社干部如何指挥社员连夜把几亩地的麦子移到一块田里,回到城里,她是把老舍当做好朋友,将此事告诉老舍,老舍忙叮嘱她:‘你可千万别跟人说呀!’”。

    六十年代初,老舍的话剧有意回避了现实题材,写了一些儿童、历史、民族等题材的作品。但上面的关注、更改指令始终没有断过。1962年老舍发牢骚:“写童话剧《宝船》,我就生怕把皇帝写胖了写瘦了,写的不合适就会引来批评。”1965年,老舍的创作明显跌入谷底,他无法适应环境严峻的尺度。他看了不少现代戏,但很少表态,想努力跟上形势,但又力不从心。北京人艺一个老编剧蓝荫海与老舍同在北京郊区密云县体验过生活,他叹息道:老舍写的真苦,苦极了。

    林斤谰就认为:老舍是文艺界配合政治的快手和高手。建国之后为这个运动那个运动写了三十多个剧本,其中发表的二十几部,包括话剧15部,歌剧3部,曲剧1部翻译局1部。为出笼的半成品、反复修改的草稿更是无从计算,不为外人所知。建国后受到领导的器重,刚写了《龙须沟》,便得了“人民艺术家”的高帽,他就不能不起劲的歌颂。但他骨子里毕竟是个作家,他知道什么是艺术品,什么不是。他在30年代初就写过一本《文学概论讲义》,他认为中国的艺术理论至少是不发达的。不发达的原因是我们的先贤古哲多半把文学当成“载道”、“明理”的奴婢,当成一种改头换面的哲学、政治、伦理、道德等等说教的工具,它固有的规律反倒成了不足道的微末之技。就是在50年代“歌颂”的间隙,老舍也写过理性文章,用以严肃争鸣,如《论悲剧》、《勤学苦练,提高作品质量》、《创作的繁荣和提高》等等。他在《自谴》中说道:“文艺不是我的浮桥,而是我的生命。”

    因此说,作为作家的老舍是切实存在的,对国家如骨如血的眷恋也是存在的(如抗战时)。老舍是个比较复杂的人。赵树理有一次刚从苏联回来作报告,说不愿多住,理由是“屋里屋外没地方吐痰”。说着说着,右手提上左袖口,给大家看一只手表,叹道三头毛驴的价。他还把音乐说成牛叫马叫,一时成了名言。老舍不是这样简单的人。鲁迅在世时说他“油滑”,主要说的是先前的作品。林斤澜认为老舍是一个有心机的,智慧过人、知人知世的人。他八面玲珑,以“外场”和“交游”闻名,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两面人!

    并且,对于一系列的社会活动以及随头衔而来的种种事务的增多,难以应接,他心里不能说没有矛盾。有了社会地位,得到社会肯定,生活、创作上也受到照顾、支持,这都是有利的一面。但一个人冷静后想想,会感到不安、空虚和痛苦的。回国以 粪后,他写的文章绝大多数是命题性的,规定了内容、主题,限制了题材、篇幅。他检讨10年来我不算不辛苦,天天都要动动.可是我没黜一漱出的作品来。

    他又感叹道:年轻人,总急着出名,他们不知道,名人不是那么好当的。成了名,那名字就不只属于你自己……当名人是要’事 付出代价的,甚至牺牲个人的自由……其实,这也不尽然。相反的例子也是浪费,对社会而言,未尝就不是。

    有的。如果自己坚守寂寞,也不是不可能。早在1957年,西方有客人来,就问过他,为什么要参加那么多活动,你是个作家,就该专心写作。

    老舍感谢他的好意提醒,却又心安理得,认为就应该这样,而不能只是埋头写作,专顾个人名利,他要为社会贡献才智,到最需要的地方去。

    显然,他除了有所顾虑,不得不如此说话以外,思想里也还是留有不少误区的。一个人对自己的认识和定位应该准确,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急功近利,勉力干了不能干的,绝对干不好,对自己来说是个巨大作品是造福千秋的事,更该离功利热闹的世界远一些。作家写出优秀作品来,传之永久,就是对社会、对人类最大的贡献,也是他的定位所在。“最需要的地方”不一定是最合适的地方,也常常是最不合适的地方,在那样的地方也能干事情,却放错了位置,会把“作家”的功能缩小了,把“大师”降到“匠人”的水准上去,一个时代不缺少“匠人”,却十分缺少“大师”。“大师”是属于全人类的,“匠人”却只属于他的时代。

    老舍的误区就在于,他把一个“大师”降格为“匠人”了,多少也以为写东西只是他个人的行为,写好一个东西只是为他个人得名利,而不把它当作是自己对社会所能做出的最好“贡献”,是社会真正“最需要”他来做的。

    其实他明白自己在干什么。

    林斤澜说,他早期看见老舍时,通常头上戴一顶英国呢子礼帽,穿一身剪裁合体、面料考究的绛色西装,戴金丝眼镜,手执文明棍,活脱脱一个洋绅士。他进会场,右手拄棍,左手托帽,有点措“手”不及。他眼睛往四处瞧瞧,说:“找不到钉子,帽子还是挂在我的头上吧。”大家都笑,他自己不笑。当时新中国成立,他的确很激动,对政治也就积极配合。

    1954年12月,老舍写出《茶馆》,1957年《茶馆》在《收获》创刊号发表。可惜受“大跃进”影响,《茶馆》只演了3个月,被迫停演。5年后,人艺对剧本老舍与冯乃超作了修改,加入了“革命”与“反抗”等主题,老舍未置可否。即使这样,它很快也受到挤兑,演出几十场后,悄悄停演。直到1979年,人艺为纪念老舍诞辰80周年,第三次把它搬上舞台,获得巨大成功。巡回到德国、法国、美国等地演出,都受到热烈欢迎。

    到了夏天,他又不得不修正自己的思想了,不然会被上纲上线,躲不过“反右”这一关。可是,看到许多青年人无端被打成“右派”,自己真正认可的意见不仅不能坚持,反要“文过饰非”,他内心也很痛苦。

    但老舍的大师品性和人格良知,会时时来召唤他,向着艺术的本真性回归。他在紧跟政治热情和时代需要写作的同时,也写了两个他所熟悉的过去那段社会生活的著作,这就是永远放射着光芒的艺术珍品《茶馆》和《正红旗下》。这样,他才继《骆驼祥子》、《我这一辈子》和《四世同堂》之后,赢得了艺术人生的第三次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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