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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萧就站在门外一步,低头看冷知秋的发髻,依然是蓝宝石蝴蝶簪。睍莼璩晓

    她不准备戴那支珠钗了吗?

    “我爹呢?”冷知秋提上灯,紧了紧披在肩上的外衣,就往外走。

    小坡屋的灯光将小葵缝鞋子的身影投在窗上,杏姑候在院中大门侧。

    梅萧随着冷知秋的脚步旋转了九十度侧身,目光没有片刻离开。她只是披衣来送,没有将自己装束得严严实实,这至少说明,她已经渐渐习惯他的存在,变得熟稔自然,不再拒人千里之外。

    虽然,在她心中,他可能真的成了一个熟悉的朋友而已。

    看那纤柔的身影,沐着灯光与月光,轻步送行到院中,听她吩咐杏姑开门,他突然觉得好一阵疲惫倦意,就像一个即将被赶出家门的孩子,浑身一阵无力感。

    但不走也不行,赖着只会让人嫌弃。

    “你爹在生我的气。”所以没有送客。

    这倒是稀奇。冷知秋有些意外,父亲要生气,从来都是气项宝贵和项沈氏,什么时候连梅萧也被列入不受欢迎的名单?

    “我爹一向对你青眼有加,怎么会生你的气?”

    想想就觉得有些好笑,父亲真是好大的脾气,连紫衣侯也同等对待了?她回眸含笑迎着他的目光。

    梅萧恍惚的看着那张笑颜,虽然不如初见相撞时,那一眼粉雕玉琢的惊艳,却在而今的消瘦中笑得豁朗自在,更平添了一种细楷书描摹青花瓷般的韵致。

    默然一会儿,他才道:“送我到外面,再告诉你。”

    冷知秋以为他避忌杏姑。父亲和他谈的事情,自然是朝廷里的大事,她也就是觉得父亲生梅萧的气比较稀罕,才随口一问,并没有打听的意图。但既然梅萧要告诉她,又是和父亲有关,她便去听听也好。

    随着梅萧走出大门外,送到一旁灌木丛,拐上念奴巷的青石板路,二人站定。

    “说吧,我爹做什么生气?”堂堂紫衣侯告辞,冷景易居然送客礼都不敬,自然是被踩到痛脚。

    梅萧侧身凝视她。

    “是成王的事。皇帝刚回宫,三个顾命大臣已经代发圣旨请三位王爷全部进京城,意在削藩。除了成王进京,其他两位王爷都不肯去。我来苏州之前就布好局,专候三位王爷,今日收到成王进京的消息,必须赶回京城运作。今晚本拟来向你父亲告辞,不能参加他的赴任大礼——”

    “我父亲他劝阻你,不让你对付成王殿下,是么?”冷知秋哂然猜测。

    “是,但我不能答应他。别个王爷也就罢了,成王必须除。”梅萧微微皱眉。他的眉眼天生精致清秀,一皱眉便有种如诗般的淡淡愁绪氤氲不散,朦胧恍惚又带点自言自语。“你爹曾问我何去何从,能否给你一世安定幸福,萧不才,想不出别的办法,唯有护住当今皇帝,才能保住荣华富贵。这次成王入京,实在是机会难得,势必瓮中捉鳖,我有九成把握,不可能错过!”

    冷知秋听得大吃一惊,成王死活她管不着,但她惦记着徐子琳现在混在成王军中,万一到了京城,岂不是跟着一起送死?

    “梅萧!”她仰起脸脱口喊出来。

    “嗯?”梅萧的心猛跳了一下,凝视她带着惊色的面孔,突然发觉她的嘴角竟是破的,只有此刻如此近距离才看得仔细,一点殷红的凝固,将痊愈未痊愈。

    冷知秋张口想说,不要“瓮中捉鳖”,就算要动作,能不能关照一下徐子琳,放她一条生路?但话未出口,却吞了回去。她有什么资格去阻拦他人的荣华富贵?即使梅萧图谋的荣华富贵,其实是为了她,那也是他的自由、他的选择,她没资格去阻止。

    幸好,给徐子琳的信还没寄出去。她能做的,似乎只有悄悄添上几句,通知徐子琳赶紧想办法离开京城。

    梅萧没等到她的话,便问:“你的嘴角怎么受伤的?”

    冷知秋愣了一下,嘴角微微一撇,有些欲盖弥彰,脸便不由自主的红了。

    梅萧的眉锁得深了几许,星眸眯起来。

    “难道项宝贵在苏州?没有去琉国?他亲过你?!”

    说到最后一句,他隐忍着怒气咬了咬牙。

    冷知秋对他的怒气不以为然。夫君亲她天经地义,别说嘴,就是全身上下,哪里没被那厮亲过?两日前临别,项宝贵深深浅浅吻了她小半个时辰,把她的嘴角都咬破了,这会儿就快脱了血痂痊愈,竟被梅萧发现,发现便发现了,也没什么要紧,就是有些羞臊罢了。

    “走了没几天,已经去琉国了。”

    梅萧见她默认的娇羞模样,心一阵抽痛癫狂,一把抓住她的肩,怒道:“我天天去探望你,敬你爱你,不敢越雷池半步,你竟偷偷与他……很久以前就说过,不要让他碰你,你这样对我何其不公?”

    冷知秋莫名其妙的瞪回去,“我与他是夫妻,与你何干?你有何亏少委屈?”

    瞧不惯他那一脸被抢了心爱之物的悲伤愤怒,让她想起桑柔,也是莫名其妙认为项宝贵“属于”自己,这世上就有如此般人,不跟你打招呼商量,就把你当做他的所有。

    梅萧更受不了她的冷淡和鄙夷,原来她把“亲吻”看得如此无所谓,给了一个人便给了,没有半点质疑!

    “他如何亲吻你的?亲过你几次?”问这种问题,他觉得自己疯了。

    都咬破了,还问这样的问题,不是自我扭曲受虐、往自己心口上戳刀子吗?不用想也知道,将她拥在怀里亲吻,如何不疯狂?项宝贵可是尽兴?!当初说要抢他看上的女人,还当是玩笑,现在早已是事实,抢了快八百年了!

    从没有如此刻一般,胸中肆虐着杀人的冲动。他自小心善怜悯,不肯习武,不曾想过,有一天竟然那么想杀一个人,一个知交多年的好友!

    “你松手,我生气了。”冷知秋冷冷的看着他癫狂的样子,挣扎着要摆脱他双手的禁锢。

    “你生气?你可知道当初是我先喜欢你的!项宝贵明明知道我喜欢你,还要横插一脚,将你娶走,娶走了还要骗我说,你不会喜欢他,叫我放心等你们和离!骗子!无耻!我怎会结交这样一个朋友?冷知秋,你信不信冥冥中有天意?老天让你我撞见,难道就是为了让我看着你嫁给一个骗子吗?”

    梅萧收紧手上的力量,冷知秋疼得皱起眉。

    “绝无可能!论起缘分,我不比项宝贵浅!知秋,他可以从我这里抢走你,我也可以从他那里把你抢回来,他可以亲你,我也可以!”

    “你疯了?”

    冷知秋瞪大眼睛看着梅萧猛压下来的俊脸,惊得浑身鸡皮疙瘩,后脑的长发垂坠感突然消失,他的手托起她的后脑勺,逼迫她不能退让、迎向他。

    “不要!”她惊呼,双手使劲推拒着梅萧,带着决然的愤怒,他竟然强迫她,想要侵犯一个有夫之妇?!

    一阵芝兰古桐木的清香迫近,鼻尖都触到了,冷知秋吓得几乎要昏过去,梅萧突然皱紧眉闷哼了一声,眼神失去焦距,随即松开她,咕咚软倒在地。

    在梅萧背后,小葵举着洗衣棒槌,喘着粗气看冷知秋。

    “小葵?”冷知秋没反应过来。

    “小姐,你没事吧?”小葵手里的洗衣棒槌松脱,掉在地上,咣的一声。

    杏姑早把外面的突发状况告诉了冷景易,此刻,冷景易正赶出大门,惊愕的看着冷知秋主仆,以及歪躺在地上的梅萧。

    “怎么回事?”冷景易脸色沉肃,先赶过去看梅萧,发现他只是被敲在后颈处、敲晕了,这才松口气。

    冷知秋还在浑身发抖。她一向有些怕梅萧的,只不过这段日子以来,他都保持距离、极尽耐心的照顾她,让她放松了心情,才把他当个老朋友看待,没有多想就送他出门。原来,他还是那个让她戒惧的梅萧!

    小葵扶住冷知秋,拍着她的背安抚。

    其实小葵自己也害怕,她竟出手打一个权倾朝野的紫衣侯,万一打死了,她怎么担待?老爷和小姐又怎么担待?

    “老爷,他欺负小姐,奴婢一时没想清楚,就出手打了他,他……他没死吧?”

    冷景易深看小葵,目光冰凉,暗忖:就算梅萧想对知秋做些逾矩的动作,也不用下这么重的手,这是往死里打的一棍子啊!这婢女向来处事有分寸,这会儿分明是太偏袒项宝贵,才会心情激动、下手不知轻重了吧?也不知那项宝贵什么能耐,就是能让女人一个个都偏袒他,亡妻如是,女儿如是,连个婢女也如此死心塌地。

    “速来帮我将小侯爷抬到堂屋!杏姑,你留在门外,小侯爷的侍从应该很快会过来,你让他们稍候。”

    ——

    冷景易以为,将梅萧抬到堂屋缓口气,按一按人中,揉一揉后颈,就能将他弄醒,谁知折腾了好一会儿,竟还是昏迷不醒。

    紧闭双目的脸,安静如婴儿,如玉如画,可惜全是静止。

    这静止让人生出恐惧。

    冷景易突然想起亡妻死之前,也是昏迷不醒,好不容易醒来,没多久就咽气了。

    这小侯爷不会也如此不堪一击吧?

    围住梅萧的主仆三人,脸色越来越难看。

    大门外,梅萧的侍卫在追问杏姑,小侯爷何时回驿馆。

    冷景易只好出去应付侍卫。现在梅萧生死未卜,他还不能据实告诉紫衣侯侍卫,以防万一闹出人命,他和女儿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小侯爷今晚睡在本官这里,现下已经安歇,你们先回去吧,明日一早备马车来接。”

    万一梅萧死了,冷景易必定要带着女儿连夜逃命;若不死,明日正好送上马车,回驿馆诊治无虞。

    几个侍卫见即将上任的学政大人如此说,而且他们素来也知道紫衣侯敬重冷景易,比敬重亲爹还夸张十倍,所以,这些人当下就唯唯诺诺告辞走了。

    冷知秋随后穿好外衣,捎了件斗篷,带着小葵跟随,对冷景易道:“爹,这个祸事非同小可,知秋这就去找春晖堂的木子虚大夫来,小侯爷千万不能死在我们家中。”

    冷景易沉重的叹了口气,忍不住狠狠瞪了一眼小葵。“速去速回吧。贱婢,好生照看小姐,这深更半夜,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我饶不了你!”又对杏姑道:“你也一起去!”

    他离不得梅萧左右,以应万一。让女儿带两个婢女深夜赶路找大夫,实在是无可奈何。

    ——

    却不知冷知秋刚出了念奴巷,夏七便出现在主仆三人面前,问明情况,当下就呼来马车,送三人去了十里长街春晖堂。

    到了春晖堂,才发觉人事已非。

    这里显然被人恶意打砸过,门口那幅楹联已经拆下,变作十几块碎木,春晖堂的牌匾也歪了,门窗皆泼了鸡血,马灯橘黄的光照着,阴森森的恐怖。

    项宝贵派人救回木子虚,却不曾想,新帝即位,背靠成王的春晖堂木子虚顿时成为众矢之的。知府胡一图为了讨好皇帝和紫衣侯,总怀疑木子虚要勾结成王造反,三天两头提他去过堂问审;春晖堂的同行对手白和堂老板暗中放鞭炮,趁机造谣污蔑木子虚;而钱多多最狠,他和夫人沈芸求木子虚给儿子钱智看病,请了好几年都没请动,这会儿便要来强逼,又是打砸又是泼鸡血,叫木子虚一天生意也做不了。

    原本有不少人受过木子虚的恩惠,都说木子虚是大好人、活菩萨,可真到了木子虚落难的时候,这些受了恩惠、嘴上直夸的人全都缩紧脖子,有多远躲多远。

    “怎会如此境地?”冷知秋并不知道木子虚的景况,对着眼前的衰败景象,目瞪口呆。

    夏七将木子虚的情况粗略说了一遍。

    “少主夫人,你们在此稍等,属下摸进去看看,姓木的在不在里面。”

    他说着就翻到春晖堂屋顶,从后窗破入。

    冷知秋眯起眼打量春晖堂,心中不免感慨,世态炎凉,人情如纸,人人都想背靠大树,可大树一倒,这些站错阵营的人下场何等凄惨?

    主仆三人等了好一会儿,才见春晖堂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人淡如菊的男子提灯出来,脸上无波。

    “知秋姑娘,走吧。”木子虚淡然轻语。

    原来走到如此人生低谷,他还是这样置身事外的平静,倒是颇有“宠辱不惊”的风范。

    ——

    回到冷宅,已经过了三更子时。

    木子虚看过梅萧的脉象,又摸了几处穴位,正要取银针出来,却听冷景易对冷知秋道:“知秋,你先回屋,小侯爷有爹照看。”

    这是看要扎针,叫女子回避。冷知秋应了“是”准备告退。

    木子虚放下双手,端坐着问尚未走出门的冷知秋:“知秋姑娘留步。”

    冷知秋愕然转身,看木子虚姿态,心里突然一紧,这才想起,木子虚的外甥女周小玉还在梅萧手里,这二人算是有仇的。急着要救人,却把这茬忘了!

    “知秋姑娘,此人是紫衣侯梅萧?”木子虚淡淡的问。

    早就知道项宝贵经常带回家的朋友、与冷知秋有不清不楚的传言、京中纨绔出名的公主之子、当年老皇帝老皇后视为皇家未来护身符的“梅萧”大名,木子虚还曾虎胆英雄闯了玄武营,想要从梅萧手里救出周小玉,却不想,如此夜晚,突然就见到了庐山真面目。

    原来是这样一个文弱书生的模样,真是意外。栽在如此书生手里的人,大概都会加倍难堪。

    世上有许多霸气外露的英雄,一颦一笑都震慑人心;却很少见这样相貌静若处子、气质纨绔风流的人,也能杀人无形。从某种角度来看,梅萧和冷知秋有些类似,但又不尽相同。

    “我不救他。”木子虚很肯定。

    这不仅仅是私仇问题,梅萧现在已经是成王的最大威胁,他死了,对成王大有好处。

    “梅萧若死,我爹和我都是杀头的重罪。”冷知秋看着木子虚,目光诚恳。

    没有什么机巧诡辩,摆在木子虚眼前的就是一个选择题罢了。是趁机帮成王除去障碍,还是救冷景易父女于祸事?

    木子虚和成王的情分,外人不知道,但想必是渊源深厚的。木子虚与冷知秋却是点头之交,互相有过恩惠、也有过仇隙。

    似乎,这个选择的结果毋庸置疑。但别忘了木子虚的为人处世原则!

    他在犹豫纠结。

    冷景易不知木子虚的底细,有些着急,更是莫名其妙。“木大夫,你若不救他,天下就要乱了,此人身上维系着当今皇上的大半兵马,令国公而今正往福建出兵,不日途经苏州,若爱子在苏州死了,苏州一城百姓恐怕都要受累!你若实在不想救,赶紧走吧,知秋,再去找找别的大夫。”

    福建是瑞王朱兰的封地,他已经公开表示对皇帝朱鄯的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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