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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时天色未亮。几名奶娘睡眼惺忪,起来开门。胡不为不及跟她们多话,抢进房去,抱了胡炭出门就走。他是刘府的尊客,众人不敢问他,眼睁睁看他没入夜色,叫醒门房自出门去了。想到从此便不能再抱着那个可爱娃娃,尽都心下惘然。
正值四更天,人人酣梦。长街寂寥,远处不时响起更梆和零落的狗吠之声。胡不为不辨方位,只顺道急奔,一路却没遇上什么人。
奔了约莫两刻钟,筋疲力尽,再也跑不动了。坐倒在一扇木门下呼呼喘气。回头看看来路,微光朦胧,大石板路面沉静的很,没有人追来。他酣战一夜,几乎没合过眼。此时急奔一路,直觉得手足如绵,怀里的胡炭也比往时沉重许多。如此状况,须得好好歇息,将养精神才是,要不明日也不用赶路了。好容易等得气息喘匀了,力气稍复,爬起来又向前走去,盼望能找个客栈歇宿下来。
西京是个繁华大城,日间人来人往,商贾旅人不绝。这样的城镇自然是旅店遍布。胡不为沿道只走了半袋烟工夫,看见前面道边一间房子灯笼高挂,几串铜铃挂在门首。一张黄布旗子上书着:同来喜客栈。当下疾步上前,敲门进去歇宿。
预付了房钱,一个走路频频点头的店伴带他到楼上单身客房安睡。客房倒颇雅致,桌椅整洁,也贴着几幅写意山水,几幅文字。胡不为困倦已极,只想倒头长睡,哪还有心情闲赏风雅。将钱袋扔到床尾,也不脱衣,安顿好小胡炭,埋头就睡下了。片刻间鼻息如雷,自与周公交流心得去了。胡炭日间睡得多了,此刻精神健旺,睁着两只眼睛, ‘呀呀’自言自语。小拳不住挥动,跟他爹设坛骗人时乱舞拳脚有八分相似。果然是天生骗人的好苗儿。
一觉直睡到第二日午时。胡炭饿了,张嘴呱呱大哭,胡不为好梦正酣,恨不得将这个小闹人精掐死了事。趴在床上留恋了好一会,见他哭的实在厉害,只好愤愤起来,口中道:“好了好了!小祖宗!就来伺候你了。”长长伸个懒腰,一阵柔风吹上面来,惬意无比,看看窗户大开,日头晒落到地面,屋中亮堂堂的。心中暗赞这店里伙计伏侍周到,一早就来开窗换气。下会若还来西京,定到此店歇宿。
待得收拾行李时,不由得大叫一声苦也。原来,昨夜放在床尾的一大包银子,早已不翼而飞。这窗却哪里是店伴来替他开的,而是飞贼光顾后的逃遁之道罢了,顺便开来替他胡家父子通风清凉了。这般巨额钱财到手不足两日便又没了,胡不为懊悔得只欲跳楼。六百两的雪花大银啊,他挣上一辈子都挣不着,这般轻轻巧巧便充了贼资,饱了贼囊,如何不令人激愤直想吐血?胡不为在屋中连连顿足,唉声叹气,不住围着茶桌绕圈子。见面前一个小凳拦路,想也不想,一脚踢飞开去。足上疼痛传来,却哪及得上心中痛苦之万一?他爱财如命,此刻丢了银子,真跟丢了命一般难过无已。心中把贼的祖宗一百八十代骂得体无完肤,深恨自己长个猪身子,睡死成这样。推而上之,又将昨晚两个狐狸精也恨上了。想来自己如此疲累,原是她们播弄所致。两个妖妇渴如经年沙漠,无数次碾榨他,才让他困乏成这样。此刻心中急悔急怒,他那还有甚么清晰心思,但凡跟丢银扯上干系的,都让他骂上了。他倒不想,昨夜跟两个妖妇鬼混时,他胡老爷子神魂颠倒,乐不可支的,只巴不得在刘府再呆上一两年。
银子是丢了,摸摸身上,怀里的青布包裹还在,钉子和玉牌并蜈蚣内丹等物并未失窃,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此刻胡炭却自止了哭声,他老子心烦没顾的上理会他,小半天工夫下来,小娃娃哭累了,自己吃指头玩。
自怨自艾了好一阵子,胡不为也感腹中饥饿。刻下盘缠尽都没了,可须好好打点,另寻些银钱来充做路资。胡不为心中盘算,定神符效验极神,自己大可以充个走方郎中,替人治病收钱。每愈一人收取一两银子,穷人便少收些,三钱也可,五钱也可。如此,一日画上五六张,吃饭的钱便都挣来了。只是须制个挂帘招子才好,写上 ‘神医济世’四字,不怕没人送钱上来。然而难处便在这了,偌大的西京城里,他一人不识,却去哪里弄个棒儿和白布烟墨呢?胡不为心中想了几遍,却一点办法也没有,看着日色渐渐偏去了,担心店家又加房钱。赶紧抱起胡炭,出门下楼。心想:先到外面转转看罢,兴许有谁家不用的晾衣杆儿和破旧衣裳,先简陋制上一幅再说。
楼下大堂人声鼎沸,许多闲人武师正吃午茶,叙些离奇故事和四方见闻。内中一个面皮通红的老头嗓门尤大,胡不为还在楼梯中段便听到了他的说话:“……你这信州怕是去不成了,看来还要在西京耽搁几天。”有人答他的话:“那却是为何?我赶到信州有急事要办,可不能在路上耽误太长时间。”老头嘿嘿一笑,道:“客官是刚刚睡醒吧?还不知西京城已经出大事了。刻下西京已经封城,所有客商旅人,只许进,不许出。留守大人的通告贴在城门上了,嘿嘿,要想赶路哇,您要长出一对翅膀才成。”那人 ‘阿唷!’一声,甚是焦急,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竟要封城?告示上有没有说要封几天?”老头嘿嘿一乐,道:“客官,你这话算是问对人了。我有个侄儿在府衙上当值,所以知道内中的掌故,您要是去问旁人,决计没有我知道的清楚。”话说到这,却卖关子不说了,坐到座上,慢饮茶水。
胡不为已走下楼梯,听这老儿话里悬而不尽,当下缓住脚步,要听他说完再走。那跟风说话的客人也是个惯行四方的,看见老头把话藏起了,当然知趣,招呼小二道:“小二,给老爷子加一壶铁观音,再来一碟茴香豆,会到我帐上!”小二应了。红脸老头登时色霁,一张脸笑的跟花朵也似,连说:“客官您太客气了,教您这般破费,如何当得?”他是镇日在茶馆旅店中混日子的人物,专以小道消息换取茶饮饭食,口中客气,心中却是暗喜:又蹭得一壶好茶了,这人倒当真大方。当下咳嗽一声,故做神秘,压低了嗓门说道:“客官您有所不知,昨儿晚上,西京城出了四件大事,现下闹的人心惶惶,都说老天爷怪责人心狡诈,要降罪人间了。”那客人道:“哦?却有这等事?不知道发生了哪四件大事?”老头儿得了香茶豆子,再不隐瞒,当下说道:“头件大事,是本城留守家中失窃,丢了一件要贡给皇上的宝物。留守大人雷霆震怒,下令在城里各处严加搜捕,定要把盗贼拿住了治罪。早间两处城门都封闭了,便是因为此事了。”那客人道:“谁这么大胆,竟敢盗到官老爷府中了?还是贡品,唉,要是给抓住,怕是逃不掉株连九族的下场。”
“第二件大事,是城南的刘佩玉刘老爷家一夜之间死了四十多条人命,听刘家婢女说,似乎是晚上有一条极大蜈蚣把他们害死的。那蜈蚣眼睛有马匹那么大,身子有四五十丈长,嗐!只一喷雾,登时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您见多识广,可曾听说过这么大的百足虫么?”那客人睁目结舌,骇然道:“这么老大虫子,却是怎生长出来的?让他为害起来,那还了得!”老头儿洋洋得意,道:“可不是么!这蜈蚣到刘老爷家藏了半个多月,刘老爷还以为是贼呢,请来几十名侠客说要拿贼,谁知贼没拿着,却全让它给害死了。”那客人道:“是啊,谁会想到会有这等变故呢……啊唷!那便糟了!蜈蚣定然还在西京城内,万一作乱,又有谁能制的住它?岂不是还要死伤很多人?!”
“客官不用害怕。”老头儿嘻嘻一笑,道:“西京城离京都不远,皇气极重,正是上天眷顾的宝地,哪能容得这些怪物妖孽为非作歹,昨天晚上,玉皇大帝便已派了龙王将蜈蚣绞杀了,客官您就放心好了。”当下细说西京好处,又将刘家婢女的传述添油加醋说来,一条青龙变成了四海龙王,在天上呼风唤雨,打雷闪电,如何如何将蜈蚣杀得遍体鳞伤,撕成碎片。一招一式,各种法术并惊险激烈情境给他描绘的如同亲见。将那客人唬得矫舌不下,连连惊叹。这老头儿一生以舌头混饭吃,正是舌灿莲花的能人,胡不为听了都不由得钦佩。那蜈蚣虽然很大,但也不过三四丈长,在他口中说来竟又大了十倍,当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镇煞钉的青龙更被他捧成玉帝派下的龙王,如是说来,他胡不为倒成了玉帝了。这老头儿却不知,眼下玉帝正空着肚子,抱着孩儿在人群中听他吹牛呢。
这红脸老头口舌便给,又善引悬念,一番话说来曲折跌宕,比说书先生编得都好听,只不多时,堂中许多茶客都聚拢过来听他胡侃。他是个人来疯的主儿,见听者愈多便愈卖力,当下兴高采烈,又说了下去。
“这第三件大事啊,实在邪门的紧,唉,也不知是西京百姓做了甚么缺德事,干犯天威,显出这等不祥征兆来。”只一句话,便将满屋人说得鸦雀无声。胡不为听过他吹牛,知道他又瞎编故事,当下再不理会,向门外走去。眼下肚子正饿,盘缠皆无,这事可比什么都大得多。迈出门槛,耳中还听到那老头的话声:“……府衙一对白石狮子全变成黑色了,列位客官,这石狮子是辟邪挡煞……”
出得门来,胡不为便往偏僻的小巷中寻找。料想那些高门大户是断不会将晾衣杆和旧衣服扔在门口的,往寻常百姓堆里找找,或许会有。哪知在蛛网般的巷道中寻了半天,连根小布条都没捡着,更别说是衣裳了。胡不为大感泄气,饥火又涌上心头,不由得又愁眉苦脸长吁短叹起来。如果六百两银子还在手上,哪还用再受这等饥疲交迫的苦楚?早是肥脂香膏满口,锦绣软衾加身了。思虑至此,更是恼恨那盗银飞贼,直恨不得剐其肉抽其筋,拆其骨寝其皮。
灰心恼恨之下,只低了头走路,也没心思再顾周遭行人的说话。不承想,却一头撞上一个路人怀中了。听得一个男子 ‘哎哟!’一声,喝道:“你是怎生走路的?!没带眼睛出门么?!”胡不为登时惊醒,连忙道歉。那人不依不饶,仍出言责怪:“这般宽敞大道你不好好走,净拣有人的地方撞,敢莫是个小贼!?”胡不为连连告饶,看见两人都着黑衣,腰间佩着长剑,正是习武之人,当下那还有什么脾气,把一腔不快恼恨都扔到脑后了,低眉顺眼,尽赔不是。
哪知那人 ‘咦!’的一声,问道:“你不是刘府的客人么?怎么跑到此处来了?”胡不为抬头一看,他走路撞上的,原来是昨夜里在刘府捉妖的两个术士。 ‘啊唷!’一声,面色登时苍白,一时说不出话来。昨夜听了他们一顿叫骂,把拿走蜈蚣内丹的人说得罪不可赦,万死不足平民愤,便跟千古罪人一般,早就感到羞惭。刻下赃物正在怀中,看见他们,怎不叫他心中有鬼?
当下勃然色变,一张脸上红白交替,睁目不知言语。抱紧了胡炭,一手捂住藏在左胸的油布包裹,慢慢后退,防他们抢夺内丹。
那两人见他现身此地,原先也不过是心中疑惑,不虑有他。但一句问话下来,看到胡不为这等动作,分明便是作贼心虚表情,不由得疑云大起。
那年长瘦高的术师喝问道:“你干么这般鬼鬼祟祟的?!怀里藏了什么东西?拿出来让大家瞧一下!”胡不为见他变脸,一句话便点中要害,哪还有其他想法, “啊!”的一声,跳将起来,转身便撒腿狂奔,陋巷之中碎石颇多,硌得脚底生疼,但当此要紧时刻,再顾及不上了。叠腹躬身,双手紧抱胡炭,迈开大步在狭窄的巷道间鼠蹿。
那矮胖的师弟又惊又喜,叫道:“师哥!师哥!内丹定是在他身上!我们快追!”他脑筋甚是简单,昨夜去得晚了,没抢着蜈蚣内丹,心中一直懊悔痛惜。这一夜间满腔念头尽在 ‘内丹’两字上打转。眼下看到胡不为这般仓皇忙乱情状,怀中似乎藏匿着不欲人知的物事,也不想想或许别有隐情。一门心思,自然而然便转到 ‘内丹’上边来了。可也事有凑巧,内丹果然真在胡不为身上。有道是渴行遇见初掘井——当真巧合。他这般荒唐推理居然也有误打误中的时候,想来也是天意如此了。
当下二人大呼小叫,在后面提气追赶,只不多时,便在巷道拐弯处堵上了胡不为。一左一右将他挟持,压到墙上问话。
胡不为哇哇大叫,急忙分说。二人一点不顾,嘿嘿冷笑,四只爪子把他抓得牢牢实实的。那师弟将长剑挂好,便去扒胡不为的衣服。胡不为身体单薄,筋软力弱,哪里是两名久练武功法术的术师对手,双手便如被铁勒扣住一般,休想动弹分毫,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亏得有个胡炭绑在胸前,那术士一时倒不易伸手进他怀里掏摸。
只是胡不为的一阵吵闹和娃娃的哭叫声到底起了作用,几个好事闲民闻声立至,侧在墙边探头探脑的观看,却不敢上来解救。两名术师毕竟心虚,不敢太过招摇,见四周围观的人越聚越多,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提着胡不为离开,想再找个僻静所在好好搜查。
他二人习术有年,高深法术没学会,但长期修身下来,奔跑纵跃时却远胜常人。二人分两侧提着胡不为,尽往日光照耀不到的冷僻之处奔去。胡不为但觉耳边生风,一重一重的土墙如走马灯般在眼前晃过,看得脑仁生疼。行不多时,师兄弟俩便找到一处僻静死巷,将胡不为父子推倒在地。转看四周,但见遍地黄矢白溺,臊气扑鼻,这个偏僻空处已成路人解溲之所。
那师弟嘿嘿笑道:“你倒再跑看看?这下也没人再来救你了罢?”说罢,便欲上前解除胡不为衣物。哪知肩膀一紧,被他师兄一把拉住了,听他说道:“慢来!这内丹只有一个,我们二人却如何分法?须得好好讨论一下,定夺完毕再拿来不迟。”
师弟软求道:“师哥,你功力比我深厚得多,这粒内丹便让我吃了吧,我感激你一辈子。”
瘦高师兄大摇其头,道:“不然,不然,师弟,当着你的面我也不说甚么丧气话,你师哥这点本事,对付泼皮小蟊贼是绰绰有余的,但遇见江湖人物,怕是连给人提鞋都不配。”
师弟道:“师哥,你就成全做弟弟的吧,我法力这般低微,出去被人杀了,你也不愿意看到吧?这内丹能长我三年功力,我吃了后,好歹也有个逃跑机会。师哥你法力也算不错了,便是再长三年也不会高到哪里去,若是……若是……以后再抢着内丹,兄弟一定让给你吃,决不眼红,如何?”
那师哥只是摇头,连连叹气,道:“师弟,我们进入江湖也有半年光景了吧?一直以来平平安安,是我们运气好,没遇上什么厉害妖怪和人物。若是日后遇见几只木鳖或是巨狼什么的,你想咱们打不打得过?我练的 ‘青炎刀’已有小成,若得这粒内丹帮助,便能精进不少,日后打死妖怪也容易些,那时你再来吃内丹岂不更好?”
二人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反反复复的辩说。胡不为听得明白,两人各有私欲,都想说服对方让自己吃了内丹长功力。当下眼珠直转,也不说话动作,只盼他们一言不合,斗将起来,斗个你死我活得,自己就有机会逃跑了。最好两人一起殒命,自己便可从容离去。
哪知这两人自小一起长大,感情极好,虽争得面红耳赤,却不肯动手互殴。胡不为见计不售,只得转头四处查看,另谋脱身之法。
此处是西京偏远之所,居民杂住场地。左右两排高高的黄土墙,延到前面百步处折成一条小巷。身后是一堵石壁,长满蒿草青苔,不知是那家富户的后院了。三面墙高逾数人,平平整整滑不留手。别说是独力攀爬,就是有人来帮忙怕也极费工夫。胡不为查看之下,暗暗叫苦,这般绝地,倒让他如何逃脱出去?
看着面前二人指手画脚,口沫横飞对辩,自己被困在此处脱身不得,正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为鼎镬我为麋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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