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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改哄骗为利诱,刚才费了一番口舌,小娃娃连头都不抬,实在让她有些失望。

    “炭儿不喜欢吃果子么?姑姑有好吃的果子,炭儿吃不吃?”她攥起拳头,探身向前,隔着身前的男子在小童右耳边晃了一晃,示意拳中藏着好吃果儿,要引那小童读书。

    谁知那小童甚是乖觉,瞥了拳头一眼,嘟囔道:“没有果子,姑姑骗人。”这一招,女子早在路上用过三五次了,先前胡炭听信她的话,老实就范过两回,可是两次背书后都没得到奖赏,胡炭便学了乖,以后便说什么也不上当了。

    女子又好气又好笑,想不到这个小娃娃如此精明,看来想要让他念书,可得新想个法儿了。

    她收回拳头,翻了翻手中的木封书本,明亮的光线下,木封皮上五个鲜红的篆字鲜艳非常:《大元炼真经》。

    选了其中一篇,她念道:“……熔金之时,斩一身妄情邪想,使无患。口鼻观心……唉,这书真难,姑姑都快忘了,我猜炭儿肯定也不会念,嗯,我看下句是什么……”

    小胡炭不为所动,小拳头抓住骡子的长毛,揪了一下又一下,随着马行颠簸,他脑后的三条小发髻便向左右跳荡开,如同顽皮的虫儿在跳舞一般。小童年纪只不过两岁上下,眉目清秀,看起来稚气可爱。他的肤色有些苍白,小小的脸蛋上,隐约可见肌肤下几条细细的血管。

    “唉,阳明剑的口诀太难了,炭儿那么笨,怎么能背得出来?”那女子假意叹息,偷眼看看胡炭,见他仍然没有反应,又道:“那么,更简单的咒明心经呢?气—运—诸—脉—节—节—寸—进……小炭儿该不会是记不住了吧?”她念一下顿一下,只盼小胡炭好胜心强,接着背下去,只可惜一番如意算盘全落空了。小娃娃正沉心于拔毛大业之中,没工夫理会她。

    小童先前几日倒还听话,让他念什么就念什么,可是自从过了洞庭湖,也不知犯了哪根筋了,任她说破嘴皮都不肯再跟着念书学字了。

    这般顽劣的小童,可怎么教导才好?

    无奈涌上心来,那女子轻轻叹了口气,合上了书本。

    “炭儿不乖,不听姑姑话,姑姑不理你了。”

    小胡炭嘴角动了一下,那条口水裹着一小团唾泡终于淌入脖中,他似乎嘟囔了几个字,可那女子一个也没听清。

    她抬脸看看坐在身前的汉子,心说道:“胡大哥,你儿子又不听话了,我教不动他,怎么办才好?”

    汉子端坐不动,双目直直望向远方。

    他仿佛没有看见发生在身前的一切,面上波纹不兴,呼吸平稳,任由一重重的云天树影投落到瞳孔中。一枚银针别在他的发髻上,从身后看过去,只见他梳理整齐的鬓发,半片苍白瘦削得脸庞,汉子就这样严肃地瞪着前方,然而,他的眼眸中,却空洞洞的毫无生气。

    女子的情绪瞬间低落下去了。她垂下头,幽幽叹息。心中一个念头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胡大哥……你什么时候才能变好?这样的日子,我们还要过多久?”

    一时沉默无语。道上便只有行路畜牲“得儿得儿”的轻微蹄响。

    行过一个拐弯,走在背阴处,清寒的秋意便卷上了骡背上三人。地面上露水打湿了泥土,道边峥嵘的突岩,湿漉漉的一片。女子不自禁的缩了缩身子,便在此时,那小童胡炭却自顾自背起书来,小手还不住地拉扯着骡毛:“……熔金之时,斩一身妄情邪想,使无患。口鼻观心,心循天地,则圆明之体自现。心境朗然,神珠廓明,可以使诸相顿离,纤尘不染,心源自在。须知天物自有其性,而灵性交汇,非纯净灵台莫得其准……俟紫烟落入丹鼎,宝气纵横炉室,咒‘上师秘法传承百物应性知命,合身,疾!’撤丁火,撰丹精气喷之,再四十九日,午三刻,开炉器成。”

    长长的一段口诀,他记得一句不错。那女子哑然,怔怔未已,听小童又自行背起习练灵气的咒明心经:“……气运诸脉,节节寸进,补则当损之,寡而当益之,若满池秋水,平流溪涧之下也。不温不燥,不急不缓,是为正途。间或断穴跳跃,或隔脉飞生,比如高崖飞瀑,邻峰接流,此入魔之先兆,切勿急功而冒进,使身受冰炭煎熬。宜镇意收束,守元玄关,铅水七周返本,金液九转还真……”

    小娃娃口齿不清,把“溪涧”念成“鸡涧”,把“断穴跳跃”念成“断穴叫跃”,只是除此之外,余字一丝不差。这是女子一个多月前教给他的玉女峰灵气运行口诀。难为胡炭在不识字的小小年纪,只记读音,竟把拗口的一篇咒语给记得如此精确,不由得人不惊叹。

    “到底是胡大哥的儿子。”那女子心想,“胡大哥这么聪明的人物,生的儿子当然也不会差。”她呆呆地看着汉子的侧脸,脑中闪过记忆中的面容,闪过那两道温和而睿智的目光。只是,眼前人再不是三月前那样聪敏睿智的模样了。

    眼下,他就跟一个熟睡的婴儿一样,他的思想感情,他的记忆,已经被深深封藏起来。

    女子闭上眼,心中泛起深深地愧疚,她在心中低声道:“胡大哥,都怪我,是我害了你……”

    她身前的汉子姓胡,叫做胡不为,西北汾州人氏,托称风水,专以招摇诈骗为生。胡不为心本善良,只可惜命运乖赛,他在前年除夕时遭遇变故,家破人亡,只带着幼子胡炭颠沛流离向南方寻求复生之药,要解救爱妻。可谁知时运不济,一路上遭遇了许多坎坷风波,背上一身恶损名声,还引得黑白两道江湖人物一路追杀。

    女子名叫秦苏,本是江宁府玉女峰的门下弟子。数月之前,胡不为在逃亡路上遇着秦苏被*人暗算欺辱,使计救下了她。当时秦苏手足被制动弹不得,胡不为万般无奈,只得背负着她前往沅州寻找同门,哪知在郊外时,遇着了秦苏的师傅青莲神针。青莲神针刚愎自用,听信传言,误以为胡不为便是杀害她门下六名弟子的元凶,愤而出手,将胡不为的一缕精魂给强行拘摄封藏了。胡骗子变成了现下无知无觉的凄惨模样。(详见《乱世铜炉前传》)

    后来,秦苏在押解途中寻得良机,,偷偷放走了胡家父子,并与他们一同逃出沅州。因此时整个南方都陷入动荡之中,一行人别无他途,只得选了偏僻的山路,向北进发。

    秦苏是自小上山学艺,对人间之事极为陌生,一路上也不知闹出了多少尴尬。买东西不知给钱,住客栈不挑地方,带着老胡小胡进了两三回黑店。亏得她法术不弱,又配有防毒防迷的灵珠,几次危难都能逃脱出来。如是,颠颠簸簸,在道上行了一个多月,秦苏才慢慢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胡不为神魂缺损,无法言语思想,但身体运转却丝毫没有停息,吃喝拉撒,一如往常。他此时便跟一个刚出世的巨大婴儿一般,需要时时照料。秦苏这三个月来什么苦脏羞人之事全都做遍了,给胡不为洗澡换衣,服伺便溺。无一事不让她羞急交煎。亏得她本就对胡不为生出暗许之意,又兼不明世事,所以才捱下了这么些苦难。

    相较之下,小胡炭倒好照料多了。小娃娃虽然年纪幼小,但自出世以来便多遭磨难,早就习惯了这样居无定所的流离生涯。不哭不闹,不挑吃喝,让秦苏很是省心。随着相处日长,秦苏对一应生活之事渐渐熟习,便有余裕来教导胡炭的功课了。

    三人在鼎州之时,秦苏便开始教胡炭习字背书,一方面延循胡不为的教子方法,让胡炭背诵《大元炼真经》上的咒语口诀,另一方面,按自身经历,教胡炭《三字经》和《百家姓》,让小童辨文识字。

    小胡炭记心极佳,颇有乃父风范,几个月强记下来,倒把《大元炼真经》上的咒语读音背住了大半,也识得了一二百个文字,只是过完洞庭湖,没有父亲地诱骗,小孩童便不怎么爱听话了,每每让秦苏绞尽脑汁对付后才肯上当念书,如不然,按着先前的进度,这整本经书早就该记诵完了。

    从弯道拐到直路上来,日光骤然入目,秋日的晨阳仍乃还很温暖,金色的光线明亮夺目,秦苏闭上眼睑,片刻后慢慢睁开,才又重新适应了亮光。她默想着心事,便没怎么注意道路。

    胡炭仍在左一巨右一句的零乱背诵,童稚的声音跳荡在山野秋草之上。此时念的经文却转到《火牛牌》上去了。

    “……心宫离火,注神阙上行,渐入风府,不缓不燥,若断若连,七周而结丸。此时当吊息培本,默念‘天火金光咒’,引动五行入炉中……”

    前面一样白色的物事引起了胡炭的注意。他停了念诵,睁目呆呆的看着伏在道边乱草上的一句骨骸。一副精铁盔甲,扭扭曲曲覆在白骨之上,上面满是血迹和凹痕。骨头被截得不成模样了,半段尺骨抛在躯体的四尺外,完整的肋骨之下,断裂的脊椎和胫骨堆在一起。颅骨单独放着,上面残余的血肉让露水打湿,重又现出淡红之色来。

    这是一个不幸的生命,死得如此凄惨。

    胡炭呆呆看着,默然不语,半晌,忽然摇头道:“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唉!”这一声叹息,拉得又慢又长,把胡不为的语气模范得惟妙惟肖。秦苏猛然一惊,从沉思中醒转过来,听胡炭还在摇头晃脑的说话:“连动物都活不下去,人更没法子了,这个世界,可怎么了得!”语气稚嫩,可是一番老气横秋的语调,却跟他爹学的一模一样。

    原来,数月前山中行路,父子俩偶然遇见一副猿猴新鲜的残骨,胡不为忽然发兴,接着故人单嫣说过的诗句喟叹一番。当时胡炭便记住了,现下一字不漏的学来,只让秦苏错愕。

    “骨,骨头,这是白骨。”胡炭伸一只手指,指点着那副军士的骨殖,满脸严肃。当日胡不为把这个字交给了他,让他印象深刻。秦苏看去,远远地数十丈外,泥石坍塌,巨大的山石埋在泥土之间,把狭窄的山路都给堵住了,道路边一片凌乱,枪支,铁甲扔得四处都是,一面绣着“戍”子的军旗披在道上,星星点点的血迹染红了竹制的旗杆。

    秦苏皱着眉头,看到衰草从中,许多新鲜的人类残骸掩藏其间,长长的一段道路,处处有不成形状的盔甲器物和人骨。许多断头的躯体垂落在陡坡上,可以想知,不久前这里发生了一场惨烈屠杀,而且施暴者嗜食血肉,竟把几十人给吃得干干净净。

    “难道是妖怪?”秦苏想到。她忍住恶心,警戒得抬头看看四周,天空一碧,草叶微响,鹧鸪在山坡上紧一声慢一声的鸣叫。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山野清晨,宁静而安详,并没有什么异样。正看着,几行足印又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群杂乱的印记从来路上一直走到这里,踩到了旗布上,把前方的泥土踩得稀烂,又一路翻过数十丈外堵路的泥石,辟成一处缺口往前去了。奇怪的是,这些足迹两两并拢,似乎行者常常把双腿并立一起,站一步,走一步,站一步,又走一步。

    秦苏心中疑惑,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这样走路。按着脚印判断,这些人从这里经过,停留勘查了一番,又向前走了。

    秦苏屏着气息查看片刻,被许多惨不忍睹的尸骨触动了心神,不敢在此地多作停留,略略扫过一眼,便催动骡子,向前走去。

    那道缺口是后来开成的,塌下的泥块原本填满了十余长长的道路,也不知是谁有这样的大力,竟然在这样的绝路上硬生生的挖出一条可容人通过的窄窄细道来。秦苏心中惊骇,牵着骡子过去,眼看着脚下泥石间许多血肉模糊的躯体,也不知这堆泥土中埋住了多少性命。

    她忍住惊惧,目不斜视,跨过了一具又一具尸身。

    十多丈长的道路,让她走的汗水淋漓,直到重新翻上骡背,秦苏才敢长长吐气。这如同炼狱般的杀人现场,她是怎么也不愿多呆了,策动骡子,一路小跑,翻过前方的高坡,又一路急奔下去。

    仿佛身后有催命的恶鬼,秦苏不敢稍停,白着脸猛赶了二三十里路,眼见着前方是一处关隘,似是人工堆成,心想该当有人居住,这才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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