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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阳的金光从云层中照落,洒在红黄间杂在秋林之上,明黄色的叶片更显通透了,片片如金叶一般,边缘闪着微光。

    贯穿树林的黄土道上,尘埃早已落定。此时天快入晚,往来赶路的人越来越少了。

    万般寂静里,忽然响起一声野禽的惊鸣。

    随着急促在拍翅之声远入天空,道路尽头忽然传来了鼓点般地马蹄声。

    “咱们跑得太慢了,照这速度,明日天亮前都赶不到平川镇。”是个老人的声音。

    马蹄声骤促,一男一女叱喝座骑的声音传了过来。

    道路上一阵风平地卷起,滚滚涌动的黄尘里,三匹马先后钻破出来,跑在当先的是匹白马,马上坐着个面目清癯的中年汉子,额头上贴着一张黄符,他正是胡不为。此时骗子不知正思索着什么难题,眉头微皱起,两个眼晴定定地直视着道路前方。

    范同酉和秦苏一左一右跟在他后面。

    “来,胡兄弟,我再跟你说说。善与恶的差别,就如同水与火,酒与肉。泾渭分明,绝不相容。嘿嘿!胡兄弟,你经历的事情毕竞没有老头子多,就不用跟我辨了,天下人懵懂无知的多的是,你在这上面勘不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不对,我可不认为是这样。”胡不为摇头说,“照你这么说,干过坏事的好人就不算好人了?做过好事的坏人呢?”

    “唉!你怎么又拐到这上面来了?如此纠缠不清,岂能使善恶的真义浮上水面?作好事地坏人和作坏事的好人,都是个例,那算不得善恶的大流。单论一时好坏,也只是流于表象,接触不到实质。判断一人是善还是恶,还是要看他行事的取意。若一个人心存正义,心存公理,那便是个好人。反之,若是你时时想着骗人钱财,拿人好处,就算偶尔做得一两件好事,那又怎能说是一个好人?”

    胡不为听得老大没趣。这死老头每次总把骗钱之人说成坏人。一而再的撩拨胡不为的痛处,由不得骗子不咬牙。可是他又知道范老儿说这话也是无意之言,并非专门针对他胡某人。

    “……心存公理正义的才是好人,没有的就不是了?”胡不为在心里嘀咕说。“我没对谁起过坏心眼,难道不是个好人?”虽然以前迫于生计,不得不小小地施展一下骗人手段,可是胡不为从不曾兴过害人之念。就算在骗钱时,也时时考虑到苦主的承更能力,不让人破财到伤筋动骨……这样善良的人,难道不是个好人?

    “……其实好人跟坏人。跟好酒劣酒的差别一样……”老酒鬼意犹未尽,还在大放厥词,“一坛上好地花雕,就算兑过一点水,但酒的本质仍在,香味不改,醇厚不变,这就是酒中藏有天道真理。相反,一坛粗酿的破酒,淡得跟水一样,喝下去又酸又涩。这又怎算是好酒?源头上就不行,哪怕你往里面掺杂一两斤的极品女儿红,照样调不出香味来……”范同酉把自己说馋了,喉中酒虫泛滥,忍不住咽口唾沫,伸手入怀摸出一瓶酒来。

    “唉!公理正义……我心里有么?”胡不为没再接话,在心中询问自己。

    显然没有。

    “心里没有公理正义……还骗人钱财……照范老哥的说法,我不是个好人?”这个答案实在太让人灰心了。胡不为有些懊恼,自己明明是个好人,可是让范同酉这么一说,自己己经确凿无疑,当之无愧的成了个坏人。

    偏偏老家伙说得头头是道,有理有据,骗子还反驳不得。

    好人跟坏人的分别,真的就是这样么?胡不为迷茫了。他隐约觉得,范同酉的推论似乎还有模糊之处。好人与坏人,不应该这么简单划分……可是该当怎么分,他自己也不清楚。

    天色渐渐暗了。身后,远端天际上,灰蓝的浓云慢慢遮没上来。夕阳已经只剩下小半片红颜,再有小半个时辰,该入酉时了。

    隐隐约约地声息,在风里若有若无。似乎有人在大喊哭叫,范同酉从嘴上拿下了酒瓶,秦苏也抬起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

    前方道上,有一群人。

    胡不为眼睛尖,远远的就分辨出那是一群逃难的流民,衣衫褴褛的,也不知跋涉过多少山路水路才来到这里。不知何故,这一群人立定在道路中间,竟然没再走动。

    马匹渐奔渐近,那一群人地形貌变得清晰起来。

    有人平躺,有人跪倒,有人四肢着地在爬动,还有人来回翻滚。他们在哭,凄厉地大哭。

    对未知危险的警觉,让胡不为的心在刹那间抽紧了。他忙不迭的急收缰绳,快速奔跑的马匹被勒得人立起来,父子俩险些摔个倒栽葱。

    “怎……怎么啦?发生什么事啦?”胡不为结结巴巴的问,脸上已是苍白一片。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多年来遇险,几遭灭顶之灾,让他对这些奇怪地事情畏惧之极。

    “不知道,我上前去看看,你们在这里呆着。”范同酉说,翻身下马,一只手伸到腰间,捏住了封魄瓶。

    有人死去了,躺在地上再不动弹,有人还在挣扎,可是他们的舌头再发不出丝毫声音,徒劳的张着嘴,如同被抛落到尘土中的鱼。每个人的眼晴里,都有着极度的惊恐和绝望。也许他们都没想到,这样的厄运竟会发生在自已身上吧。

    范同酉默不作声看着,十余个难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大多数人新毙不久,少数几个青壮也奄奄一息。是什么事情让他们同时遭遇不幸呢?这些人的身上都看不见伤口,道路上没有血迹,显然也不是跟人争斗被害。中毒?似乎不太可能,十几个人,进食总有先后,若有中毒地征兆,后面的人会发觉的,不会十几个人毫无防备的全被毒倒。

    左近没感觉到妖气,胡兄弟的钉子没响,这也不是妖怪作的孽。

    可能性一一被排除,剩下的最大嫌疑,便是瘟疫了。只有急性瘟疫才能如此突然地夺走众多人的生命。可是,究竞是什么瘟疫呢?丛林中瘴气可没这么大的威力。

    “他们好像中了瘟疫……”范同酉向身后两人喊道。

    “哦,原来是瘟疫。”胡不为暗中松了一口气,把调向来路准备逃离的马头再调转回来。瘟疫虽然也可怕,毕竟还好对付,只要不是有人故意想加害自己,什么妖怪疾病,胡不为都不怕。

    “是什么瘟疫?”胡不为从马背上跳下来,捂住鼻子,慢慢走到范同酉身边,看着眼前这一幕人间惨剧,他眼中不由露出恻然之色。

    范同酉摇摇头,没有回答。

    道路边上,一个粗纺布重重包裹地襁褓,不时发出微弱的哭声。那是个婴儿,她的母亲就躺在身边,只是身体已经僵硬。可怜的妇人似乎在临死前还想把襁褓抱回怀中,一只手臂弯着,作出虚抱的姿势。可是灾难来得太突然,她伸出去的手没能够到亲爱的孩子。

    尘土里,有一个雪白的,圆的东西,就掉落在母亲和女儿中间。那是个馒头。胡不为和范同酉都没注意到这个不合时宜的干粮,两人地心思都被女婴若断若续的哭声引乱了。

    “她还活着,我得救她。”范同酉说,刚一迈步,却看见身边站的胡不为几乎也同时动作,两人一起迈上前去。瘟疫纵然可怕,可是看着一个活生生的小生命,在无助的哭喊,有良心地人谁又能忍受得住?胡不为抚养着幼子,由己及人,尤其不能听到这样摧人肝肠地啼哭。

    两人迅速的靠近襁褓。范同酉一抄手,将女婴抱在怀里,可是才往里看了一眼,他便黯然的掉过头去。

    胡不为在馒头那里停下了脚步。他“咦!”的叫了一声。

    “啊?啊?!范老哥!你来看!”

    听见胡不为惊慌的叫喊,范同酉把视线向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个馒头。

    馒头是让人吃地,本是死物。可地上那个馒头,此时竟然象活了一般,慢慢旋转着,竟然在动。

    被这诡异的情景震慑住了,两个人都没再说话,死死的盯着那个圆形之物。馒头毫不在意二人的目光,还在一点一点的辗转,雪白而光滑的表皮下面,似乎藏着万千针头,一丛一丛的鼓突着,慢慢的耸起,伏平。

    便在两人错愕相顾地瞬间,那个馒头突然分裂开来,数十条缠结在一起的褐色蠕虫抱成团滚落出来,扑入尘土中。

    “***!是尸虫!施足孝!我们快跑!”范同酉脸上变色,拼尽全力大喊道,他躬身放下了面色已经发灰的女婴,向着马匹狂跑过去。胡不为让他的一声叫喊吓得心脏几乎要停跳,身子大震一下,也连滚带爬向着儿子急跑过去,只恨自己腿生得太短。他并不知道施足孝的名头,可是听范同酉叫得那么恐怖,可知这个名字背后所代表的含义。

    “驾!”“驾!”“驾!”

    三匹马快速圈转,向着后方仓皇逃离。三个人都顾不上向背后看上一眼,此时那一片倒伏着十余具尸体的幢幢暗影,已经成了等待吞噬行人的巨兽,藏着叵测的危险。

    “该死!该死!他们怎么向后跑了?”前方一里半,施足孝从树丛后面跳跃出来,向着三人逃离的方向破口大骂。“老东西不是总吹嘘什么心存正道么?怎么看到这么多重伤之人也不下来救治?”

    “师傅,看他们脸上的表情,好像很害怕,是不是他们发现什么了?”

    “我怎么知道?”施足孝没好气的回答,“这老不死比狐狸都精明,闻着风都能察觉到不对,***!”他重重的一脚,踏在身前的半段枯枝上,枯枝应声碎裂。“算了算了,咱们先别说了,赶紧起出我们的僵尸,全速追!”

    师徒二人咒语不绝,将道路两旁布成阵法的僵尸喝出土层,一一列定,然后咒颂疾行术,向胡不为三人逃去的方向追踪。

    天色完全暗下。

    大队的尸群疯狂跳跃,很快来到死尽的难民堆中,看到地上横七竖八倒伏的人体,程尧清默不作声。师傅在刚才分发的食物里洒下了虫卵,这些平民身上没有法力,被尸虫侵食后死得更快。

    施足孝喝止住了尸群前进的步伐,漠无表情看着地上的死尸,想要寻找出令范同酉惊慌逃离的答案。很快,他便发现了那个馒头。

    分成两半的雪白馒头,在沉暗的天色中愈加显眼,施足孝面色阴沉坐在僵尸肩上,看着地上打结翻滚的尸虫,不发一言。

    就是这个馒头,这堆尸虫,让他完美的计划尽成泡影,范同酉跟他打过半年多交道,一见尸虫便知来源,自无怪老家伙竟然惊慌逃离。

    可是,馒头究竟从哪里来?刚才他明明看着所有人把食物都吃下去了啊?怎会突然冒出这个东西?

    施足孝思索着。他的目光看向了馒头的两侧,一边躺着母亲,一边是幼小的婴儿。只在刹那间,他忽然便明白了答案,他愤恨的跳下座骑,一脚将那僵伏的母亲踢飞出去。“贱女人!为了心疼你女儿,却坏了我的大事!贱人!贱人!”

    尸身被大力牵引,重重撞到树木之上,砰然巨响,翻滚着落到灌木丛中,尖利的棘刺立时扎破泛灰的肌肤,深深刺入她的脸颊。那张脸,早就僵硬了,而且已被黄土厚覆。只是,她脸上的表情还没有变,还维持着临死前的情状。那未暝的双目之中,是深深的不舍和绝望。

    这个母亲,在众人争抢食物的时候,她躲到一边,先喂哺啼哭的女儿,在众人放怀大吃的时候,她悄悄为女儿藏起了自己那个馒头。

    因为,前路漫漫,粮食难找,可怜的母亲宁肯自己忍受着饥谨的折磨,也要为女儿先作下前路的打算。

    这便是母亲啊。

    蜣螂育子,功成身死,林禽哺幼,洞嗉空肠。

    善哉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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