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坎察的伤实在太重了,虽然还吊着一口气,然而一只眼睛已经半阖,眸里毫无光彩。他后心肩胛上和下腹部巨大的创口,全都是致命的伤害,暗食为了抢食下手极狠,在血肉模糊的伤处尽是断裂的森白骨茬。穆穆贴这时还在昏迷之中,被刚才亢应的啸吼余波所摄,他一直伏卧到现在,若是他清醒过来,见到亲若手足的师弟变成这个样子,还不知道会怎样伤心。
雷闳把身上的伤药都抹到了坎察创处,又灌进几粒灵丹,贴上治愈符。虽然这些药物效验远不如定神符,可是此时救命要紧,谁还管到底有效没效,只冀图或有些微助益,那也是好的。坎察在两日同行间与诸人几历风波,生死不弃,是个肝胆照人的豪爽汉子,已经赢得雷闳三人的尊敬。
“坎察大叔,”胡炭俯近坎察对他轻声说话,用手掌轻轻抹去他脸上的血迹,“你一定要撑过来!敌人已经走了,咱们安全了。”他忧郁的看着坎察隐有绿意的苍白的脸,心里极觉愧疚。坎察这番重伤全是因他之故,他很姑姑到现在还能活着,皆是幸赖这个淳朴汉子的慷慨援手。
秦苏听出了小童声音里的难过,也是黯然,伸手轻轻握住了他的左掌,姑侄两个都是手心冰凉。
雷闳坐倒在一边默然不语,两道黑密的蚕眉几乎纠成一团,正抓着坎察的手为他度气。两个人一术一武,经脉全不通用,可是雷闳却仍不死心的抓着那只渐冷的手掌,发狠的鼓气去探查激活后者的内息,壮汉只希望自己手掌间的力量能被坎察感觉到,让他知道众人都在努力救治他,激起他求生之志。
风潮之声嘈如春江急雨,间或传来一两声哀厉雕鸣,这峡谷里正是萧索凄清的时候。契丹众夜鹰携带的哨鹰还在空中盘旋,寻找主人肩膀的皮套,可是峡谷风急,这短短时间里,无数从远处吹来的雪尘已经把几十具尸身堆成小丘,若非雪下偶露的衣角,谁都不知道这雪堆下面埋的竟是死尸。那些用来架鹰的的皮套更是被埋得踪影不见。
风凄鹰唳,这辰光岂一个伤情了得!
朔岁寒相侵,哀恨郁心头,这两物同时交袭的时间,最是难挨。
谢护法离去之后,满布天地的蝶屑失去控制,已经被乱风吹散,三个人在风里默坐了两刻时工夫,又都服下定神符水,已经不受其害。经过三四捧符水的灌喂,坎察的情况虽未见有起色,却也没有再恶化下去。胡人的脉搏极弱,仿佛随时都要撒手而去,雷闳抱来石块在四周垒砌屏障,三个人都围坐在一起,给师兄弟两个遮风。
再小半刻,穆穆贴幽然醒转。见到还梗着喉头一口气的师弟,好一场大哭,这般心身两耗,差一点又要昏厥过去,后来在秦苏和胡炭的劝慰下略略收下哀痛,开始闭目运功。他跟师弟所修的法术同出一门,聚起足够灵气的话,可以给坎察度气梳理经脉,这是胡炭给他的意见。
待得穆穆贴渐渐宁定,胡炭又开始去观察坎察的伤势。定神符并非无效,只是这个时候坎察元气伤损得太厉害,疗效便也不若平时那样神速。藉着微明的天色,和几只大莹蝽时明时暗的萤光,胡炭看到胡人的创口正在缓慢的绽突新芽,这些肉芽虽然生长极慢,在坎察这样出气多进气少的情况下实在让人难以生出安慰,但终究是朝愈合的方向发展。坎察布满绿气的脸庞才是胡炭心头沉重的根源。
“雷叔叔,你看。”胡炭拉一下雷闳的手臂,见提起了雷闳的注意,便用手轻轻覆上坎察的面庞,他用食中两指微微扒开坎察颊边面皮,苍白的皮肤被绷薄,隐藏在浓重绿色下面的东西便显了出来,那是许多像是菌丝一样细密的绿线,受到挤压,就像活虫一样向压力较轻的地方偏转。
胡炭刚才给坎察测脉搏时偶然发现他手腕是这个情形,谁知细一查看,胡人几乎周身都在涌动这些细血管一般的东西。胡炭不知道这些情况意味着什么,但事出反常,坎察又一直未见好转,他隐约觉得这不会是好事。
“他的伤处在收口,”雷闳仔细的检查坎察,若有所思说道,“可是他的心跳并没有见加快,脉搏也很弱,这不像是要痊愈的迹象。”
“是不是这些东西的缘故?”胡炭问。
雷闳也不知原因,他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几个人眼下都没有什么好法子,除了又灌进一捧符水,就只能期待穆穆贴行功完毕来给坎察度气了。秦苏见两人愁闷,便安慰道:“坎察师兄这么好的人,或许吉人天相,他功力很高深,应该能躲过这次劫难的。”
可是地上躺着这么一个呼吸微弱的伤者,仿佛随时都会咽下最后一口气,这句安慰显然没什么说服力。
正难过间,坎察却忽然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呻吟。
“坎察师兄!”雷闳几乎要跳起来,他的耳力比秦苏姑侄高明何止倍许,听见坎察在呻吟过那一声过后,心跳声开始有了缓慢的变化,蓬蓬蓬的一下一下的渐渐变得有力,他甚至能听见胡人皮下血管里血液加速流动的声音,这个意外的情况让壮汉又惊又喜,伸手抓住坎察的手掌,轻轻加上压力。“坎察师兄,你会好起来的。”壮汉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
雷闳欣喜的叫喊惊醒了其余三人,连穆穆贴都停了行功,凑过来看坎察的伤情。
伤者的面上仍然一片绿意,可是肤色却不是先前那样灰败,已经略略有点润泽的模样。前后两个伤处也在以更加明显的速度愈合。坎察在听到雷闳的说话后,吃力的闭上眼睛,好一会,才又慢慢睁开来,他看到了雷闳,看到了胡炭和秦苏,看到了他的师兄穆穆贴,每一个人脸上都有狂喜。
“还好,还好,师兄没有事,胡炭……大家都还在。”他在心里喜慰的想。经历过那么激烈的战斗,数度发生变故,一行五人竟然还能保持全员不损,这实是一件令人无法置信的幸事。
“我口渴……”胡人说。
“我去给你烧水!”胡炭满面笑容,飞快的跳起来,只要坎察能够恢复回来,别说让他烧水,让他烧山煮海他都肯啊。
看到坎察的脉搏渐渐洪壮,血行渐速,雷闳还不太放心,问道:“你觉得怎样?疼不疼?能不能使出力气?”坎察闭目喘息,默察了一下自己的身体,说道:“有点累,空空……没有力气,身体……空空的样子,我很渴……很渴,水呢?”
“水来了!”胡炭抱着一个大石盆跑了过来,为了给坎察烧出干净的饮水,他去远处挖取深处雪层,只怕沾染上谢护法的毒粉,又从碎石里翻找出合意的石头,掏出一个薄薄的大石盆用来盛装。
“好渴!”坎察笑道,在雷闳的搀助下半躺起身,接过胡炭的水盆,放怀啜饮起来。
“慢点喝,我一会再给你烧……”胡炭笑着对他说。
“突!”一根尖锐的的木刺穿透了坎察双手捧着的石盆,热水顺着破隙汩汩流了出来,也打断了胡炭的话。
“阁阁阁阁”坎察喉头发出密集的怪响,石盆跌落下来,碎成两半。他惊恐的睁大双眼,望着面前也是一脸震骇的几个同伴,“胡炭!胡炭!师哥!”他在心里疯狂地叫喊,可是一丝声音也没能发得出来。他的喉间破开了,刚刚喝下去的热水正从破口涌流出来,漫下胸膛。无数缠绕的绿线像整齐的线团一样缠聚在他喉间,蠕蠕而动,那根刺穿石盆的锐刺正是从这些线须里突生出来。
所有人都被这意外的变故吓坏了。
“阁阁阁阁咕……”坎察喉头的怪声还在继续,胡人心胆欲裂,伸手握住喉核位置生出的尖刺,想要拔出,可是手指没有力气,两次抓握都滑溜的脱手了。
“师弟!”穆穆贴最先反应过来,发出悲痛欲绝的高呼,他一下扑跪倒坎察身前,想用手给坎察补住伤口,可是手掌才刚靠近,然而再次突生的两根木刺扎穿了他的手腕,鲜血沥沥,坎察悲哀的看着师兄,大睁的双目流下泪水。
他知道,他以后恐怕不能再跟师兄行走天下了。
木妖要脱身了!
空气中开始弥漫起草叶的清香,坎察的脸庞皮肉扭动,纤细的草叶像须发一样从他鬓边颌下生长,米粒一样细小的白花杂在草叶间,一朵叠压一朵,迅速的蔓延下颈项,布上两边肩头,不过片刻,胡人的前胸后背,就被团团簇簇的各色小花覆盖。
胡炭浑身发麻,这前所未遇的古怪之事实在超出了他的认知。他可以不怕死亡,可是眼见着一朵朵草叶,一朵朵花瓣从活人身上生长出来,却让他从灵魂深处感觉到惊怖。眼见着胡人还在竭力忍耐,强自抑制身上植物的生长,几个人都强自收摄起恐惧,拼命大喊:“坎察师兄,忍住!忍住!”
秦苏脸白如纸,瞪大了秀目,右手紧紧握成拳紧抵在唇边,只防自己喊叫出声。她只觉得自己全身绷紧了,肌肉硬如木石。
各色繁花层层堆叠,从坎察身上一路向下铺展,缓慢却不可抗拒的在雪地上泛开,像天女倾落胭脂盒,早绯玉、缀露、千叶,大朵的芍药被香梅、缀露环簇,碧蝉、郁李、迎春、水仙、蔷薇、山丹、罂粟、黄葵,不分四时节气,红白并蒂,肥瘦同枝,绵绵密密的花毯一直铺放到远处被虫临术炸开的石坑里,阵座后面灰暗的崖壁,也有杂色繁密的花朵一朵压一朵拼命绽放。
这本该是一副绝美的画面,然而在此时临境的几个人眼中,这却是永生难忘的恐怖之景。
“师哥……从小得蒙你照顾,我们是兄弟,我不会说感激,我……先走了。”坎察苦苦忍耐,却察知到涌动在胸腔里那股一潮比一潮激烈的震荡,胸口如欲炸裂,知道木妖脱体只在顷刻,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不舍的望着穆穆贴,他的眼里有哀怜,有欣慰,有祈求,只是他再也说不出话。可怜的师兄此时已经语无伦次,反反复复的说着家乡语,语速飞快,他在说二人小时候说过的话和经历,说当年的梦想,他还希望能唤回自己的信念。
天就要亮了,远处被铅云重重遮裹的天际,有一抹青蓝的空隙显露出来,那是天空本来的颜色。等到日中近午的时候,这空隙才会显出让人悦目的淡蓝之色吧。现在还是太早,太早了,还不能算是天明。微弱的晨曦把光线投向下方芸芸世界,有一抹映入了胡人的眼膜上。刚刚破晓的时刻雾霾太重,让人无法看得透亮,这淡淡朝光,看起来和临晚的暮色一样的啊。
强睁着眼睛,一波一波压下的黑幕已经严重影响了视觉。坎察最后看了一眼满面恻然的雷闳三人。他看见雷闳咬紧的腮帮,看见了胡炭煞白的小脸,看到了秦苏颊边滚落的泪珠。
“胡炭,以后我师哥……”胡人最后的念头没有成型,突然爆发的巨力就冲破他的胸膛,湮灭了他的神智。
冲天的绿光把这山峡周围染得如同万盏碧灯同时放光华。一团青白的庞然虚影从坎察胸腔里飞蹿出来,发出亦喜亦悲的长鸣,空气中芳洌的气息骤然浓密,仿佛千百坛百花酒同时启封,兰山桂海,香气交杂。
那团绿影飞快的蹿上天穹,划出一道白色余光,投向远方山林。
“师弟!师弟!”穆穆贴纵声大呼,在地上碎散的尸块里找到坎察的头颅,抱在怀里,一跨步便向那团光影逃去的方向追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