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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藏,天真。
山巅公认一事,这四把曾经斩落远古大妖、神灵无数的仙剑,只要被阿良得其一,或是被阿良取得一把品秩接近的趁手佩剑,难杀程度,不输人间最得意的白也。
大妖官巷大笑一声,脚下那张蒲团砰然崩裂开来,撞碎剑意。
金甲骑士微微攥紧手中那杆长枪,身上所披挂的古老甲胄,熠熠光辉。
坐骑轻轻踩踏虚空,马蹄之下,一圈圈水纹向四面八方荡漾而去。
骑士心声问道:“需要这么多人参与围杀吗?斐然是想要围点打援?”
“人?”
柔荑笑了笑,她继续摇晃手中那柄拂尘,一次次打散方圆数里之内的剑意余韵,稍稍往外边驱逐,确实麻烦,方圆千里之内,处处是悄然流转的沛然剑意,己方的攻伐法宝,术法神通,缩地山河和某些遁术,施展起来,都会很麻烦,而且愈发容易露出蛛丝马迹。即便如此,依旧暂时没有谁愿意当那出头鸟,率先施展类似那种搬山倒海、更换小天地的大神通,将这份剑意转移到别地。
不曾想一个人的剑意倾泻天地间,竟然都能按斤两算了,而且是那数百斤,千余斤?
真是半点道理都不讲了。
柔荑身边这一骑,属于横空出世,连她都不清楚对方的大道传承,后者与阿良在战场上没有正面交锋的经历,至多是先前那场剑气长城的攻守战,远远观战,见过阿良的从天而降,以及之后与刘叉的那场气势磅礴的问剑。
她只得耐心解释道:“打赢或是击退阿良,跟留住或是斩杀阿良,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不是谁都能与道老二相互换拳的。阿良有两件事,最让山巅修士忌惮,一件是不怕围杀,擅长单挑一群。再就是,至今为止,还没有人知道他的那把本命飞剑,到底有何神通。”
说到这里,柔荑瞥了眼远处一个方向,轻声道:“至于托月山有无围点打援的打算,可能吧。”
阿良突然撤掉先前那个即将拔剑出鞘的姿势,一个轻轻蹦跳,金鸡独立,抖了抖腿,换腿再抖。
十指交错,横在胸前,双手腕臂如水花起伏。
金甲骑士闷声道:“这副德行,实在惹人厌。”
柔荑笑道:“习惯就好。”
等到真的打起来,就会顾不上了。
果不其然,又有两拨幕后人在遥远处,先后现出踪迹。
一个拄拐杖的消瘦老者,脸颊凹陷,这位十四境大修士,蛮荒天下英灵殿的开辟者。
这是一位天外来客,在之前的大战中都未现身,直到两座天下的对峙议事,他才现身托月山,十分姗姗来迟了。
按照避暑行宫和文庙的秘录记载,当年道祖骑牛过关,多半就是奔着他去的,这个老家伙自然不敢与道祖切磋道法,就躲去了天外,最终放弃了跻身十五境的一线机会,与此同时,无形中等于为后来的文海周密让出一条通天道路。
飞升境剑修,如今蛮荒天下名义上的主人,斐然。
斐然与师兄切韵,正是这位老者的嫡传,只不过斐然是切韵代师收徒,所以之前始终不曾见过这位师尊。
托月山大祖的离开,其实是一场散道。得到最大馈赠的,就是被周密寄予厚望的斐然,绶臣、周清高之流。
玉璞境女子剑修,流白,她身穿一件名为“鱼尾洞天”的仙兵法袍。
另外一处,是萧愻和好友张禄。
十四境剑修萧愻,她盘腿悬空,双手扯住羊角辫儿,像是看戏,大剑仙张禄正在饮酒。
这两位剑修,其实早年在剑气长城,都与阿良关系很好。
萧愻板着脸说道:“死在别人手上,太亏,不如被我打死。”
张禄默不作声,只是喝酒。这位大剑仙如今所喝酒水,都是萧愻从浩然天下带来的,可惜种类还是远远不够,尤其没有那中土神洲宗字头仙家的仙家酒酿。
料峭春风,萧瑟秋风,都能吹得酒醒。
可事实上,最能解酒的,还是人间糟心事,想醉太难醒酒易。
一个十四境趋于圆满的老不死,好像有个极其古老的道号,寓意极大,“初升”。
他娘的老家伙真是个人才,竟然会给自己取这么个响当当的道号。
一个凝聚一座天下气运的飞升境剑修,跟宁丫头差不多,都是板上钉钉的未来十四境,当然前提是今天这场架,斐然能活下来。
一个炼化了整座英灵殿的十四境剑修,你说你萧愻到底图个什么,至于这么跟老大剑仙怄气吗?身为剑修,却走一条炼化天地合道十四境的旁门左道。其实以萧愻的资质根骨,只要愿意等着,是完全无需如此的。只不过萧愻做事情,一向喜欢意气用事,不管天不管地,甚至不管死活,只求一个痛快。那么浩然天下越是太平无事,她在剑气长城就越不痛快。如果萧愻不是被左右拖住,浩然天下可能至少要多丢掉一个洲,比如那个西北流霞洲。
一个曾是酒桌好友的剑气长城大剑仙。朋友归朋友,战场是战场,生死各自负。
至于那个玉璞境小姑娘……乖乖作壁上观就可以了。
流白其实自己也不清楚,为何会被拉来参与这场围杀,但这是那位老祖和斐然的共同意思。
不过今天置身战场,流白并无半点惧意,剑心稳固,对那个让蛮荒天下极为头疼的阿良,她唯有敬重。
只有某人,才会让她哪怕只是看一眼,就会如临大敌,几乎要心魔作祟。
张禄怀捧空酒坛,笑道:“一直不曾亲眼见识过阿良的那把本命飞剑,当年与人合伙灌醉阿良,也没能套出飞剑的名字,这家伙每次喝完酒,只要酒桌上有女子,他都要左脚踩右脚,可偏偏次次都不吐不倒,还能与女子说些掏心窝的言语,美其名曰酒后吐真言。”
萧愻点点头,双臂环胸,冷笑道:“就是奔着他那把本命飞剑来的,不然我才懒得赶过来凑热闹。”
张禄好奇问道:“当年我问过阿良,打不打得过董三更,阿良只嬉皮笑脸说打不过,怎么可能打得过董老儿。”
萧愻犹豫了一下,说道:“除了陈清都,可能没有人知道阿良的剑道到底有多高。”
大战一触即发,阵法之中,绶臣心声提醒道:“新妆,小心阿良第一个杀你,从头到尾就盯着你杀,所以你务必保命,最大程度拖延时间。”
修道之人,最烦哪种练气士?是阵师。
狭义上的阵师,类似地支一脉的韩昼锦。归根结底,还是颠倒天时,占据地利,赢取人和。
而广义上的阵师,每一位坐镇小天地的圣人,其实都算。比如陈平安,因为飞剑“笼中雀”的缘故,也能算是。
新妆点点头。
虽说她就是诱饵,但是就怕被阿良得手太快。
如果围杀一般的飞升境修士,哪里会有这样的担忧,都需要担心诱饵被太快吃掉?
那个老者笑问道:“今天的阿良,好像跟你们说的不太一样,同样是一人单挑一群的境地,今天却没几句骚话怪话嘛。”
斐然点头道:“这样的阿良,就会很可怕。”
身陷包围圈中的阿良,环顾四周,点点头,比较满意,这还差不多。
这等阵仗,这个排场,其实要胜过扶摇洲一役了。
来了两个十四境不说,而且今天的剑修多啊。
不枉费自己喊来左右助阵。
哪怕是在剑气长城的战场上,阿良依旧极少与人配合出剑。
左右亦是。
亚圣一脉的阿良,文圣一脉的左右,却是最要好的那种朋友,哪怕有了那场三四之争,依然不改。
阿良瞥了眼天幕,深呼吸一口气。
天河洗甲兵,最适宜炼剑。
今天这场问剑,确实无需自己如何言语,反正剑修一切道理,只在剑上。
从蛮荒天下最北端的剑气长城遗址,拖拽出了一条长线。
剑气之盛,跨越了约莫小半座蛮荒天下的山河,这条剑光依旧凝聚不散。
就像在半座天下,架起了一座剑气长桥。
城头那边,曹峻目瞪口呆,极目远眺,穷尽眼力,还是远远看不到那条长线的尽头所在。
大概这就是……剑切天下?
曹峻直到瞪得眼睛发酸,才收回视线,揉了揉眼睛,忍不住转头问道:“魏晋,你要是跻身了飞升境,做得到吗?”
“当然做不到。”
魏晋毫不犹豫说道:“左先生的剑术,已经位于顶点,未来剑术能够超越今天左先生之人,只有跻身下一境的左先生。”
魏晋突然说道:“收敛心神,方才你的剑心,其实有一丝的流散。”
曹峻愣了一下,满脸惊骇神色,如果不是魏晋出声提醒,只会浑然不觉,曹峻迅速心神巡视小天地,仔细勘验心境,这才发现心相之中,万点青莲,不易察觉地出现了一小片莲花,出现了倾斜,曹峻立即正襟危坐,一棵棵将其“板正”。
魏晋等到曹峻归拢道心,这才出声说道:“你的练剑资质确实不错,这么快就能收回那一缕心神,一般剑修,哪怕得了旁人提醒,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出现这份瑕疵,左先生愿意教你剑术,不是没有理由的。”
曹峻气笑道:“魏大剑仙,你就不知道早点提醒?”
魏晋摇头道:“你又不是刚刚登山修行,旁人护道不是搀扶,而是为他人指明道路,不至于走岔,误入歧途。”
曹峻叹了口气,“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是听着就是让人别扭。”
魏晋笑道:“年纪比我大不少,境界比我低两个,再来听这种话,当然别扭了。”
曹峻觉得剑气长城的风气,歪了。
来此游历的练气士,中土神洲和皑皑洲居多,一个眼界最高,一个兜里有闲钱。
左右化虹远游蛮荒天下,连曹峻这位元婴剑修都要瞠目结舌,这些练气士,当然只会更加心神震撼,一个个在城头上停步不前,呆若木鸡。
突然有人笑言。
“暂时还是无法与道老二分生死,果然还得继续破境。”
“左右能否跻身十四境,陆芝能否跻身飞升境,都是值得期待的事情。”
曹峻转头望去,是个出身道门的地仙修士,大言不惭得无以复加了。
中年男子的相貌,长髯道袍,头戴远游冠,脚踩一双白云履,背了把木剑。
不过这份仙风道骨,骗骗山下俗子和下五境练气士是没问题的,在曹大爷这边,还是省省吧。
曹峻笑呵呵道:“这位道长,听你口气,能跟白玉京那位真无敌掰掰手腕子?”
那位道长抚须眯眼而笑,“那就借曹剑仙的吉言。”
曹峻同时以心声问道:“魏晋,该不会是个装模作样的世外高人吧?”
魏晋答道:“只看得出是位元婴修士,不过你还是言语小心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曹峻就放心了,话听一半,风雪庙大剑仙,遇到个飞升境,都不至于看走眼。
除非是一种情况,就是符箓于玄,龙虎山赵天籁,趴地峰火龙真人,这几个刻意藏掖气象,而恰好这几位老飞升,行走山外,都是光明正大的风格,不喜欢施展障眼法。
总不能被自己碰到个十四境。不能够!
曹峻抱拳,啧啧道:“幸会幸会。”
中年道士看了眼分坐两边的魏晋和曹峻,微笑道:“志不强毅,意不慷慨,滞于俗,困于情,如何能够求个人间安排处,想必颇难登堂入室,得份剑仙大风流啊。”
魏晋一笑置之。
自己的那道情关,反正早已路人皆知。被一个云游四方的不知名道人随口说破,也无需恼羞成怒。
曹峻气笑道:“这位道长,是在教我练剑?怎的,道长也是位剑修?”
“我算哪门子的剑修,对剑道一窍不通,只是隔岸观火,勉强看个热闹。”
中年道士笑着摇头,并未继续言语,只是挑选了两人之间的城头,轻轻跃上,盘腿而坐。
哪里哪里,只是认了两个便宜外甥,可惜俩家伙,只说读书一事,确实比陈平安差远了,故而只听得出一层言下之意,却连“志不强毅、意不慷慨”一语出自一篇“戒外甥书”都忘了。
这趟远游蛮荒,没什么大事,散散心,看看风景,再就是找那个管着剑气长城牢狱的老聋儿算账,只是躲藏得比较好,先前有过一番推衍,游历了几个地方,竟然都没能被自己揪出来。
没办法,毕竟不是在青冥天下,大道演化一事,障碍太多,实在不行,就走趟金翠城好了,找郑居中问问看。
这位白帝城城主,先前在中土文庙那边,留了个口信,让自己得空,可以去金翠城做客,极有诚意了。
他以心声笑道:“魏大剑仙,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既然手握一部传自宗垣的剑谱,为何至今还未能获得那几份盘桓不去的古老剑意,如果换成我是宗垣,就会对你这个老大剑仙亲自帮忙选取的继承人,有点失望了。”
魏晋沉声道:“敢问前辈名讳!”
吴霜降微笑道:“不值一提,你就当我是隐官大人的舅舅好了。”
魏晋一头雾水。
青冥天下。
有个身材魁梧的汉子,盘腿坐在一片云海上,一路随云飘荡,喝过了酒,随手丢了酒壶。
汉子身边站着个双手负后的少年,美姿仪,头戴虎头帽,就有点滑稽了。
如果没有这顶帽子,姿容气度,仿佛要一人占尽“谪仙”二字。
汉子站起身,伸了伸懒腰,舒展筋骨,十指交缠,拧转身体,然后莫名其妙就是一拳,递向前方极远处。
拳撼白玉京!
打完就跑。
汉子伸手环住虎头帽少年的脖子,拖拽而走,少年双臂环胸,两脚离地,如横躺在地,气定神闲。
敢与白玉京递拳的,敢这么对待白也的,唯有挚友刘十六。
蛮荒天下,战场之上。
一场几乎分不清谁围杀谁的大战,正式开启。
在早年那把佩剑断折之后,阿良就只是一直悬佩竹刀,去了青冥天下的天外天,与道老二对敌,也无用剑。
今天阿良却是双手握住剑柄,缓缓拔剑出鞘,选择一种从未有过的双手持剑姿态对敌。
剑修与剑,不受天地拘束,皆不作鞘中囚。
这个身材矮小的汉子,一个喜欢自称剑客的男人,只是双手各持一剑,还未真正出剑,四周天地间就有无数条由剑意凝聚而成的凌厉飞剑。
就像一场气势恢宏的大道显化,方圆三千里的异乡山河,飞剑万万千。
参与围杀的蛮荒大妖,人人有份,需要各自面对一座剑阵。
无数飞剑,来去无踪,乱起乱落,纵横交错,乱斩乱杀。
阿良双膝微曲,双臂摊开,手持双剑,轻声道:“夜幕。”
原本白昼光景的山河万里,如获敕令,剑修寥寥两字,便让天地为之变色,刹那之间,天地昏暗,漆黑一片。
雷震,火起,急湍,彗星。
四份剑道所化的壮观剑光,同时骤然亮起于夜幕中。
雷电交织,雪白璀璨,火焰长龙,鲜红似血,江河滚走,碧绿幽幽,彗星拖曳,划破长空。
就像一位剑修,只因为剑道太高,仿佛能够同时以剑驾驭四尊神灵,就等于拥有一种了不可理喻的本命神通。
反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