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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来,当年那位旁支出身的陆氏子弟,就操之过急了,而此人在石拱桥改建廊桥一事,更是有违天道,悖逆人伦。”
当初那个来自中土神洲的阴阳家修士,表面上是与游侠许弱所在的墨家分支一脉,一同帮助大骊王朝仿造白玉京。
大骊先帝暗中修行,违反了文庙制定的规矩,跻身地仙,结果差点沦为傀儡。等到事情败露后,那个阴阳家修士试图远遁,被藩王宋长镜击杀在京城内。
陈平安笑道:“好像缺了个‘事已至此’?瓜熟蒂落,总要装入篮子,不然就烂在地里了?所以那个人是自作主张在造孽,你们是在收拾烂摊子,到底还是将功补过,是这个理,对吧?这种撇清关系的路数,让我学到了。”
伸手出袖,一根手指抵住桌上的一根青竹筷子,轻轻滑向桌子边沿,那根筷子稍稍悬空,陈平安这才停下动作,冷笑道:“当时做来都是错,事后再看总有理。你们中土陆氏,这么擅长择菜,怎么不去当个厨子。”
陆尾瞥了眼那根筷子,眼皮子微颤。
刹那之间,只是这么个动作,就让陆尾心弦紧绷起来。
这绝不是一个玉璞境剑修的气象。
问题在于,按照那封家族密信的说法,陈平安已经归还了那身十四境道法,而且远游返回城头后,似乎受伤不轻。
南簪一副咬牙切齿状,不愧是陆绛。
陆尾叹了口气,“本命瓷一事,陆绛可以再退让一步,只要陈山主答应一件小事,南簪就会交出碎片,物归原主。”
陈平安面无表情,看了眼那个演技不够精湛的南簪,再斜眼陆尾,语气淡漠道:“听口气,你今天是打算大包大揽了?”
中土陆氏打得什么算盘,陈平安一清二楚,先前在京城,就已经洞若观火。
别忘了陈平安是跟谁借来的一身道法,头上戴得是陆沉的那顶莲花冠。
就凭你陆尾,也想与邹子有样学样?
陈平安摇摇头,“揽事一肩挑,你陆尾挑得起吗?吃不了兜着走,你们中土陆氏兜得住?”
陆尾的修身养性的功夫再好,听到这里,脸色也有些几分不自然。
主要是这句话,挑起了陆尾这辈子最大的心病之一,在骊珠洞天,曾经被一个读书人逼得求死不得。
陆尾显然还不愿死心,“不管是大骊王朝,还是宝瓶洲,陆某终究就是个外人,只是个过客,陈山主却不然。”
“如果因为一件原本可以相互得利的小事,一场全无必要的意气之争,闹得大动干戈,兵戎四起,山河崩裂,生灵涂炭?况且如今两座天下的战事一触即发,大骊形势一变,宝瓶洲就跟着变,宝瓶洲再有意外,牵一发而动全身。物有物相,人有人言,我们陆氏有地镜篇一书,春陷有大水,鱼行人道,秋陷有兵起国分,人行鸟道。后果不堪设想,难道陈山主想要让已无外患的宝瓶洲,变成第二个桐叶洲?”
陆尾神色诚挚,感慨道:“为宝瓶洲力挽天倾者,是陈山主的两位师兄。”
死死盯住眼前这个年轻人,陆尾沉声道:“为剑气长城续香火者,是末代隐官的陈平安!”
陆尾最后自顾自摇头,“大好局面,何必功亏一篑。大好前程,何必毁于旦夕。”
陈平安问道:“看架势,你好像已经以大骊新任国师自居了。”
陆尾哑然失笑,“不敢
。”
陈平安笑道:“我答应了吗?”
陆尾无言以对。
在这一刻,陆尾有些许恍惚。
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青衫客,就像同时有两个人的形象重叠在一起。
小陌立即附和道:“陆老仙人不曾问过此事,公子也不曾答应。”
陈平安身前稍稍前倾几分,竟是伸出双指,将那炷立在桌上的山香直接掐灭了。
故而一瞬间,便有一道青色剑光直落。
南簪近乎本能地闭上眼睛。
等她再睁开眼,就看到陆氏老祖的位置上,有一张被斩成两半的金色符箓飘然落地。
与此同时,南簪发现陈平安身边的桌上,已经少掉了那根青色筷子。
陈平安没有半点意外。
是中土陆氏首创的大符之一,名为“真相符”,又名“斩尸符”,比起山上符箓一道的傀儡符,替死符,都要高明一筹,因为修士祭出此符,几乎与真身无异,可以只跌一境。
不过有两个限制,一个是符箓数量,不会同时超过三张,再就是修士真身与符箓的距离不会太远,以陆尾的仙人境修为,远不到哪里去。
小陌一手负后,一手轻轻抖腕,以剑气凝聚出一把雪亮长剑,环顾四周之时,忍不住由衷赞叹道:“公子此剑,已脱剑术窠臼,几近道矣。”
这句话,是小陌的真心话。
一切能够打破境界限制的术,就近道。
“小陌,将陆尾真身找出来。”
陈平安一招手,将那一分为二的符箓抓在手中,果然是以金精铜钱熔化炼制而成的符箓,仿自上古神灵的某种本命神通。
小陌点点头,手腕一拧,长剑瞬间化作千万雪白丝线,转瞬即逝,就像在整座大骊京城铺出一张无形大网。
南簪只见那个陈平安身边的年轻扈从,依旧面带笑意,此刻就像是在竖耳聆听,察觉到她的视线后,这个“小陌”还极有礼数地朝她点头致意。
让背脊发凉的南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陈平安将两半符箓合拢在桌上,趁着符胆灵气尚未消失殆尽,低头仔细端详,不忘提醒那位大骊太后,“喝酒可以壮胆。”
大骊京城四处,先后亮起一道符箓光彩,向四个方向远遁而逃,快若惊虹。
貌似是一真身三符箓,现身顺序有先后,逃遁速度也各有快慢,都是障眼法。
小陌却是都未理睬,反而蹲下身,弯曲手指,叩击地面,笑道:“出来。”
五指如钩,一个猛然提拽,就将那陆尾的真身给掐住脖子,拎出地面了。
这些神神道道的阴阳家练气士,打架的本事,委实是太不济事了。
心弦声响之大,落在小陌耳中,就跟打雷差不多。
关键是这厮还好死不死用上了遁地之法,闹着玩呢。
不然恐怕还要稍稍花费几个眨眼功夫,才能找出这位陆老前辈的真身。
小陌提着一位老仙人,缓缓而行,走到后者原先位置那边,松开手,将老前辈轻轻放下。
站在陆尾身后,小陌双手按住对方的肩头,埋怨道:“我家公子没让你走,前辈就不要自作主张了,下不为例。”
小陌再双指并拢,轻轻旋转,那四张早已远遁数千里的符箓,就像被小陌一线牵引,悉数掠回手中。
看了眼公子,陈平安任由桌上那张符箓自行消散,抬起头,笑着摇头,“无亲无故,又不是逢年过节的,礼物就算了。”
小陌就只得弯腰提起老仙人的一只袖子,随手将那四张符箓丢进去。
如果公子不在场的话,小陌就让陆尾全部吃回去。
陆尾板着脸说道:“撑死了就是陆氏祠堂一盏续命灯的事情,从今往后,希望陈山主好自为之。”
其实这位陆氏老祖的人身小天地之内,万千缕剑气肆虐其中。
南簪额头渗出细密汗水。
陈平安笑了笑,左手拿过仅剩的一只筷子,再伸出一只右手掌,五指轻轻抵住桌面下方,猛然托起,桌面在空中翻转,再伸手按住。
食盒糕点摔了一地,酒壶破碎,酒水洒了一地。
陈平安这个“掀桌子”的举动,吓了南簪一大跳,这会儿她的花容失色,再不是作伪了。
陈平安问道:“山河破碎?你们两个,是不是太高估自己了?”
望向对面那个终于不再演戏的大骊太后,陈平安说道:“其实你半点不难熬,真正难熬的,是你那两个互换姓名的儿子。”
视线偏移,盯着陆尾,陈平安问道:“真的想死一次?再好好考虑一下,不过等下开口的时候,记得好好说话。”
南簪默然。
陆尾亦是。
之所以有今天这场酒宴,他们有过一场缜密的推演,罗列出一大串的名单。
巡狩使曹枰。关翳然。刘洵美。袁化境,袁氏子弟,更是地支修士。南簪的儿媳妇余勉,还有余瑜那个缺心眼的小姑娘。
刘袈,赵端明,天水赵氏。
大骊军方,可能不认什么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什么落魄山的剑仙山主。
但是认那个“隐官”头衔。很认。因为双方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
还有一个更简单的道理,没有剑气长城的阻滞和拖延,大骊铁骑就会死更多人。就算砍尽豫章郡大木来做棺木,根本不够用。
再加上先前陈平安刚到京城那会儿,曾经出城引领战场英灵返乡。大骊礼部和刑部。哪怕嘴上不说什么,心里都有一杆秤。是那个陈剑仙道貌岸然,伪君子?以此博取大骊两部的好感?大骊从官场到沙场,皆由衷推崇事功学问。
何况还有那个与落魄山好到穿一条裤子的披云山,北岳山君魏檗。南岳山君范峻茂,老龙城孙家。
钦天监的袁天风,其实用自己的方式,等于已经表过态了。
而那个老谋深算的鸿胪寺卿,与吏部的关老爷子是至交好友,两人都曾是大骊旧山崖书院的求学士子。
皇城大门那边负责拦路的值房武官,出身上柱国鄱阳马氏。他虽然不是什么马氏的大人物,但是他对那个年轻剑仙的态度,很大程度就是鄱阳马氏看待落魄山的态度。
地支一脉的女子阵师,韩昼锦,虽然来自神诰宗辖下的那座清潭福地。但是韩昼锦的幕后靠山,却是紫照晏家。紫照晏家在韩昼锦身上,倾斜了极多的香火人脉和天材地宝。
大骊京城崇虚局的那个中年道士,来自青鸾国白云观。
陪都礼部尚书柳清风。韦谅。书简湖真境宗,刘老成,刘志茂,李芙蕖。风雪庙。风雷园……
其实还有数量更多的庙堂人物,山上仙师,沙场武将,被这张从落魄山蔓延开来的“大网”裹挟其中。
如果再加上别洲,加上中土文庙,加上五彩天下的飞升城……那么棋盘之大,棋子之多,就只会更加夸张。
其实陆尾和南簪眼前的这张桌子,就是一副将整个大骊宋氏涵盖其中的棋局。
下棋之人。
青衫坐隐。
南簪在这一刻,莫名其妙有一种错觉,对面那个年轻人,好像在说从今天起,我就是大骊国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