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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陌即将出剑之际,天地间响起一个幽幽声响,如簌簌叶落,透着一股浓重的枯寂意味,“真的是你。”
小陌静待下文,片刻之后,那个嗓音再次响起,“你们都回吧,见面也无补于事。”
小陌冷笑一声,再不与那位本就只是见过几面的道友废话,向前缓行,提了提手中长剑,“公子只管跟我前行便是,至多半炷香,就可以见到对方真身。”
小陌先将一把长剑钉入地面,整个空无一物的寂寥天地,随之变换颜色,就像一幅画卷,因为岁月悠久,呈现出泛黄色。
陈平安知道小陌这把剑的用途,是作为光阴长河的一座临时逆旅,不管那位道友再神通广大,如何术法诡谲,小陌总能凭着心神牵引,找到这座自己打造出来的光阴渡口,之后再次递剑,只需一线牵引两处,就不至于完全落空。小陌走出十数步后,再随手挥出一剑,这是明月皓彩一役之后,陈平安再次见到小陌出剑。
剑光并非笔直一线,而像一条随风飘荡的游丝,蔓延出去千余里。
小陌出剑不停,或倾斜或横竖,轻描淡写,但是剑光所蕴藉的剑气道韵,一次比一次气势磅礴。
这就是一位飞升境巅峰剑修的“随手”一剑。
此地小天地的规矩,确实有点古怪,小陌的剑光凝聚不散,但是在陈平安视野中,却失去了那些剑光的痕迹,就像被折叠、弯曲,仿佛已经循着一条条幽静岔路纷纷去往远方。
小陌以心声道:“公子,这些岔路类似梧桐的树根、叶脉。不过公子放心,道路数量多寡和小天地的疆域大小,终究都是有上限的。比这更怪的小天地,小陌也不是没有亲身领教过。”
陈平安点点头,不着急。
那个嗓音再次响起在两人耳畔,“既然是故友重逢,又何必兵戈相见。”
小陌单手持剑,冷笑道:“我倒要看看,道友这座小天地,能挨过几百几千剑。”
只要递剑不停,剑气和剑意不断积攒,剑光自然能够如锥破囊而出。
到时候再全部凝为一剑,才是真正的一场问剑。
世间精怪之属,修行不易,开窍不易,修行缓慢,这是公认的。这类山中道友,唯一的优势,就是没有天灾人祸的话,寿命极长,尤其是草木之流,一旦跻身了上五境,道龄尤其年长,但是真要论修道资质嘛,还真不是小陌妄自尊大,比起自己这些剑修,简直就是天壤之别,就算我沉睡万年,给你凭空多出一万年的道龄,又如何?
你跟我客气,我就比你更客气。你跟我不客气,更好,我就以问剑作为答谢。
京城的老车夫,鬼仙庾谨,就都算客气人。
到了浩然天下,一直入乡随俗,所以伸手不打笑脸人,这让小陌实在是憋了很久。
小陌递出百余剑后,竟然能够以心意牵引其中一条剑光,如灵蛇翻滚起来,在其中一条道路上剧烈晃荡,剑光四溅,轰然炸开,如一条纤细星河瞬间崩碎。
那个嗓音沉默片刻,只得出声提醒道:“陈平安,你最好奉劝这位道友不要如此行事,若是被剑光伤了此地元气,只会连累整座桐叶洲的山水气运,更难恢复原貌。”
陈平安神色淡然道:“两害相权取其轻,总好过吃个闭门羹,连前辈的面都没见着,就灰溜溜打道回府。今天难题症结所在,不在我和小陌如何作为,只在你愿不愿意开门见客而已。你我心知肚明,你所谓的恢复如初,只是表面功夫,其实有很多的隐患,桐叶洲后人都是要为今人一一还债的,你是奉行天道,自然对此无所谓,昔年礼乐崩坏的诸多后遗症,是不影响你自身修行的,只要某个一的整体数量不变,前辈依旧算是功德圆满,有功于一洲天地,只等个三五百年,只等文庙和修士,以及各大山下王朝,当然还有我,重新补上各地山水,你就等于安然渡过这场天地大劫了,能够凭此重返圆满境界。但我却是以人道之法弥补一洲地缺,越往后拖延越麻烦,你与文庙的盟约又已结束,你今天是闭门不见,等你的境界修为,趋于飞升境圆满,无形中顶替、补缺了当年那位东海老观主留下的空位,成为某种虚无缥缈的一洲之主,别说我再来见你,到时候找到你,都是一件登天难事。”
那个嗓音倒是没有否认此事,“不错。我很快就要闭关,作一番大道推演,为自己寻求跻身十四境的那条道路。”
显然是被陈平安说中了。
小陌却是第一次听说此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只觉得先前所谓的“道友”称呼,就是打自己的脸。
故而一瞬间就是递出数十剑,剑光如虹,整座泛黄天地顿时雪白一片。
陈平安缓缓走在小陌身后,停下脚步,抬脚踩了踩地面,低头笑道:“前辈德高望重,早年能够与礼圣成为盟友,为文庙建造出一座镇妖楼,晚辈是翻过文庙秘档的,知道前辈性情温和,与世无争,这也是晚辈愿意与前辈好好说话的根源所在,只是如今很快就要彻底恢复自由身,前辈总不能笃定我必须要做什么事,这可不仅仅是什么袖手旁观,而是过河拆桥了,如此为难一个道龄不足一甲子的晚辈,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更何况是晚辈?”
陈平安微笑道:“实在不行,我就请礼圣将半座剑气长城搬来此地。”
“我倒要看看,前辈到时候再想跻身十四境,还能不能见着我,还有无机会,与我当面问一个答应不答应。”
“我看难。”
那个嗓音有些恼火,急匆匆道:“文庙那边答应过我,大劫已过,那份盟约就等于自行销毁,就算是坐镇此地的陪祀圣贤,都不可妨碍我的修行。”
这个年轻人要当真如此行事,闭关找不到十四境道路还好,若是找到了那条大道,却等于被一堵墙头拦住道路,那才叫糟心。
而且一旦陷入这等尴尬境地,那么自己与这个年轻剑修,双方可就要生起一场名副其实的大道之争了,只要有一方还想要跻身十四境,就需要与对方不死不休。
你陈平安还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还是那儒家门生吗?!
陈平安摇头道:“既然我代替不了文庙,文庙当然也代替不了我。”
拦阻我缝补一洲地缺者,就是与我问剑。
不是玩笑话,请务必当真。
那个嗓音顿时气急败坏道:“至圣先师曾经来过这里,亲口预祝我修行一路顺遂。”
陈平安面无表情道:“那么在这件事上,恐怕我要让至圣先师失望了。”
对方听闻此言,显然被震惊得无以复加,一时间无言以对。
文圣都不敢说这种话,一个敢违逆至圣先师的疯子!狗屁的读书人,斯文扫地,你们这些剑修,万年不改的臭脾气……
小陌会心一笑。
沉默许久,估计是在竭力平稳道心,那个嗓音再次开口,终于有几分示弱语气,“我信得过礼圣,信不过你。”
小陌眯起眼,沉声道:“我翻过黄历了,今天忌动土,入殓,作灶,栽种,安葬。宜出门,采伐,上梁,造屋,订盟。”
陈平安向前一步,轻拍小陌的胳膊,示意不着急递剑,与小陌并肩而立后,双手笼袖微笑道:“我也清楚前辈的处境,在这破败山河应运而生,顺势而起的一切生灵,对前辈而言,不单单是手心手背都是肉那么简单,天地是逆旅,大道所在,万物刍狗,从无忠臣乱贼、孝子孽子之别。”
那个嗓音继续说道:“准确说来,我是信不过行事只凭喜好、出剑百无忌讳的剑修。”
片刻之后,又补了一句,“我甚至愿意相信当年那个走入飞鹰堡的外乡游侠,也信不过来一个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陈平安笑道:“前辈要是早点这般以诚待人,也不至于跟一位万年故友闹掰了。”
“陈平安!你此刻杀心,比这个‘小陌’还要重。”
“那晚辈收一收。”
在陈平安和小陌眼前,出现了一条类似驿路的通道,两侧漆黑如夜幕,类似昔年剑气长城的两端,与某种太虚境界相互衔接。
陈平安回头看了一眼,白雾茫茫,已经失去了来时之路。
小陌皱眉不已,陈平安微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就当是一场短暂游历。”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张金色材质的白驹过隙符,出自李希圣赠送的那本《丹书真迹》,别称“月符”,此符在书上比较靠后。
这张符箓悬停在肩膀一侧。
与此同时,在陈平安心湖天地中,则出现了一座用来精准计时的日晷,果然,内外两座天地,光阴流逝的速度相差悬殊。
瞥了眼白驹过隙符的燃烧速度,陈平安心里大致有数了,在这座天地内,可能过了一年光阴,外界桐叶洲才过去一天。
陈平安提醒道:“不管前辈如何待客殷勤,按照外边天地的计时,至多十个时辰后,我必须见着前辈的真身,谈妥一桩买卖。”
路旁凭空出现两头驴子,大概是作为代步之物,陈平安哑然失笑,倒是不担心有什么算计,直接翻身骑上驴子。
青袍背剑,腰系一枚朱红酒葫芦,轻轻一夹驴腹,蹄子阵阵,便开始晃晃悠悠向前。
小陌抖了抖手腕,一把长剑散作剑光,收入袖中。小陌依旧是黄帽青鞋的装束,手持绿竹杖,坐在驴子背上。
天地间唯有黑白两色,小陌环顾四周,就像一幅落笔潦草的水墨写意画。
小陌问道:“公子,其余那些剑光?”
陈平安埋怨道:“哪有送出去的礼物又收回的道理。”
小陌轻轻点头,心中颇为遗憾,早知道就多递出两三百剑了。
此刻画卷中是黄昏光景,两人骑驴,很快就来到一处突兀出现的小山坡,来到山顶,远眺而去,见道路狭窄处,路旁有类似驿馆的简陋建筑,这支队伍浩浩荡荡,蔓延在山路上,不下数千人之多,甚至其中还有帝王车辇,看那些文武百官的仓皇神色,是离京避难?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口酒,眼中就像是一幅京城百司奔赴行在图,画卷中唯有一人,宛如彩绘,那个中年容貌的男子,腰别一只长竹筒,右手的食指中指,指肚有微微老茧,独自离开拥挤不堪的道路后,嚼着饼,沿着一条溪涧往山野深处行走。
陈平安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如果说先前的小天地,是一幅水墨画,那么等到自己看到这个男子,以那个男子作为中心,或者说男子眼中所见,就会逐渐变化成一幅工笔画,纤毫毕现,一花一木,溪涧游鱼,都活灵活现,有了生气,最终变成一幅栩栩如生的青绿山水画,与人间“真相”无异。
陈平安笑道:“我们跟上这个小老天爷。”
暮色里,男子在溪边找到了一处村野屋舍,茅檐低矮,只有一位老妪和妇人,孤苦相依,相对而坐,正在编织鸡笼。
老妪请那男子吃了些饭食,为了避嫌,男子晚上就睡在檐下,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就干脆借着月色,从怀中摸出一本棋谱,起身端坐,翻阅片刻,就开始闭目凝神,双手捻棋子状,纷纷落子,似乎在打谱。
陈平安在茅屋远处树下,方才借机瞥了眼棋谱封面,竟是一本有据可查的著名棋谱,在浩然历史上,名气不小,只不过是在山下,对弈双方,下出五局,有那“病中休看五局棋”的美誉。
陈平安骑在驴背上,瞥了眼肩头旁边的那张白驹过隙符,光阴流逝速度并未改变。
其实哪怕有修士御风,俯瞰当下的整个天地,好像就只有这一处景象,约莫是那位前辈凭此提醒自己,一关过去再有下一关的风景,等到所有关隘都过去了,双方才能相见?图个什么?是想着拖延时间,好与文庙那边求助?不然要说邀请某人赶来此地助阵,阻拦自己和小陌,意义不大。
小陌问道:“公子,需不需要我出剑一探究竟?”
陈平安摇头笑道:“耐着性子,静观其变。”
小陌问道:“那人身份,是位棋待诏吧?”
陈平安点头道:“瞧着棋力不弱。”
茅屋檐下的男人,这会儿不像是打谱,而是在自己与自己对弈,要说棋力有多高,好像也高不到哪里去。
要说天下围棋的先手、定式,陈平安自认还是比较熟悉的,死记硬背即可,何况当年出身藕花福地的画卷四人,除了魏海量,其余三人,朱敛,卢白象和隋右边,哪怕搁在浩然天下,都算高手。而且落魄山那边,还有郑大风与山君魏檗,都是精于此道的,况且当年避暑行宫里边,也是高手如云,林君璧和玄参曹衮几个,都是一等一的国手。
如今以陈平安的围棋造诣,与人下前三五十手,装装高手,还是没问题的,再往后就要露馅了。
所以在避暑行宫那会儿,教人下棋时,隐官大人喜欢自诩为半个臭棋篓子。
屋内没有灯烛,各住一屋的老妪和妇人开始下棋,并无棋盘棋子,双方只是口述落子方位,长考极多,以至于下到了拂晓时分,天边泛起鱼肚白,双方才下了不到四十手。男人早就从长竹筒内取出棋子、棋纸,摊放在地,一边竖耳聆听屋内的对弈棋路,一边在纸质棋盘上边摆放棋子,等到老妪说胜了九子,妇人认输。男子这才壮起胆子,轻轻叩门,片刻后,老妪和妇人走出屋子,男子虚心求教,老妪去生火做饭,只是让那位并无再醮的儿媳,为他传授棋艺,荆钗布裙的妇人,只教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说已经足够让他无敌于人间了。
说到这里,妇人抬头望向茅屋外的树下,她有意无意,捋了捋鬓角发丝。
陈平安对此视而不见,妇人便起身去忙碌,男子告辞离去,沿着溪涧回头望去,已失茅屋所在,男子怅然。
刹那之间,陈平安和小陌就好像沿着一条光阴长河倒流而返,重新骑驴在山坡上,再次见到了那个腰系竹筒的男子,沿溪行走。
小陌笑问道:“公子是需要下棋赢过她们才算过关?”
陈平安点头道:“应该是了。等下你继续盯着那个棋待诏,我去驿路那边,看看能不能捡捡漏,天亮时分再来跟你碰头。”
之后小陌骑驴继续跟随那个男子,陈平安则去了山脚道路,寻了一位好似画中人的老官员,身穿紫袍佩金鱼袋,陈平安随便找了个话头,跟老人闲聊起来,最后说是愿意出高价买书,老人便婉拒了,说是那几箱子书籍,珍藏已久,千金不易。陈平安二话不说,就将马车上那些书箱打翻在地,再伸手一挥,清风阵阵,所有书籍一页页摊开后,除了封面,果然都是空白的。
而那些人物车马,好像都随之陷入了一种静止境地,陈平安站在原地,摇头笑道:“山水贫瘠,前辈藏书还是少了点,以至于做做样子都不成。”
之后陈平安就无半点探究的兴趣,这种作伪的小天地,实在太单薄了,空有筋骨而无血肉,既无血肉,何谈更深一层的精神气?
重新骑上路边的驴子,去找小陌和那座茅屋。
只是没忘记重新一挥手,将那些书籍重归书箱,画面倒转,一一重返马车。
再次熬到了“这天”拂晓,陈平安不等眼见那妇人再次抬头望向自己,便已经带着小陌骑驴向前,只等老妪说了那句无敌言语,开口笑道:“未必。”
到了檐下的木板廊道,与那位棋待诏拱手笑道:“与先生借棋子、棋纸一用。”
之后陈平安摆出一局师兄崔瀺跟郑居中下出的彩云谱,不过今天陈平安当然是取巧,假装郑居中下棋,邀请对方续上棋谱。
妇人怔怔无言,老妪亦是喃喃自语道:“后世棋道,已经如此之高了吗?”
陈平安双手笼袖,看着棋局,看似随意道:“想来棋道如世道,总归是向高处走的。”
老妪颔首微笑,妇人亦是抬手捋过鬓角,笑望向这位头别玉簪的青衫客。
陈平安此语一出,天地景象皆消散,只剩下廊道和屋内各有古老棋谱一部,陈平安扫了一眼,便将两本棋谱收入袖中,笑纳了。
小陌转头看了眼,“那位道友,怎么连驴子都带走了。”
陈平安拍了拍小陌的肩膀,称赞道:“难怪能当我们落魄山的供奉。”
之后两人徒步而行,因为脚下又多出了一条更为宽阔的官道,两边都是稻田,瞧着像是秋收时分。
突然身后有一骑擦身而过,去往远处,小陌随之远眺,很快便多出了一座旅舍。
方才那一骑,年轻人衣短褐乘青驹,一副贫寒落魄的书生模样,不过
陈平安多看了几眼,却发现此人官运亨通,有一种风水堪舆书上所谓的“碧纱中人”气象,简而言之,就是个命里该是个当宰相的贵人。
等到陈平安和小陌不急不缓走入那座路边旅舍,发现年轻人头靠一只青瓷酣睡中,一旁坐着个满脸笑意的鹤发老道士,坐在台阶上,身姿斜靠着一只大包裹,如果是个看惯了志怪小说的,遇到这类世外高人,那么就该请教长生术法了。
旅舍主人似乎在蒸黍,将熟未熟之时,一股清香飘出灶房。
陈平安抱拳笑问道:“敢问老神仙,这条官路通往何处?”
老道士笑答道:“邯郸。”
陈平安问道:“当真不是去往倒悬山,某座贩卖黄粱酒的酒铺?”
老道士咦了一声,开始认真打量起这位见识不俗的年轻人,摇摇头笑道:“公子此问大煞风景了。”
陈平安瞥了眼那只袋子,老道士会意,拍了拍这只随身携带的包裹,笑道:“别无他物,只是一行囊的郁郁不得志,满腹牢骚,就不为公子打开了,免得乌烟瘴气。”
老道士看了眼那个依旧枕青瓷而酣睡的年轻书生,收回视线后,看了眼外边的道路,感叹道:“别无他求,只求太极书中义,再无旁人,都是邯郸道左人。”
陈平安立即笑着起身,后退两步,作揖道:“晚辈陈平安,拜见吕祖。”
被陈平安尊称为“吕祖”的老道士摆摆手,示意坐下说话,问道:“中土神洲梁爽,俱芦洲火龙先生,青冥天下的玄都观孙道长,他们可曾破境?”
陈平安摇头道:“都未曾破境。”
老道人唏嘘不已,抬头望天,“精神合太虚,道通天地外。气得五行妙,日月方寸间。”
陈平安盘腿而坐,微笑道:“酒涌大江流,人登黄鹤楼。道诀光万丈,古今各千秋。”
老道士啧啧称奇,抚须而笑,“浇块磊,解千愁。”
陈平安好奇问道:“老前辈与那宝瓶洲的黄粱国,可有渊源?”
老道士点头道:“贫道的籍贯就在那边,只不过很早就离乡云游了,在青冥天下待的岁月,反而要比家乡更多。”
老道士随即笑容玩味道:“早年贫道若是掺和蝉蜕洞天的问剑,那个姓陈的,未必能够全身而退。”
陈平安对此不予评价,其实这就是一种“说一个得罪两个”的亏本事。
陈平安又问道:“前辈可曾遇到过一位老树精?”
老道士想了想,点头道:“机缘巧合之下,指点过它一些修行。”
之前陈平安参与中土文庙议事途中,在那鸳鸯渚包袱斋内,逛过三十几间屋子,同行的李槐只挑中了一件心仪物件,算是个盆景,拳头大小的石头,篆刻“山仙”二字,当然也可以视为“仙山”,山根处盘踞有一株袖珍的老柳树,树下站着个观海境的老树精,老翁模样,只有三寸高,年纪大,脾气更大,自称是城南老天君,身上好像有一道仙家禁制,压制了境界。老翁见着个客人,但凡有购买的意向,就开始叉腰骂人,唾沫四溅,劝他们白日飞升得了。
后来听李槐说,这个老树精,说自己早年见过一位道号“纯阳”的剑仙,是道门剑仙一脉的高人,与他虚心请教过剑术,资质不错,三言两语,就接连破境了。
这类言语,话听一半就成。果不其然,老树精确实与这位道号“纯阳”的吕祖有一份道缘。
陈平安再问道:“老前辈与那包袱斋?”
老道士大笑道:“好眼光,贫道与那包袱斋老祖可算旧友。”
那个书生迷迷糊糊醒过来,方才做了个享尽人间荣华富贵的美梦之后,此刻茫然四顾,见那老道士依旧坐在身侧,而旅舍主人蒸黍依旧未熟,不过比起方才,多了个青衫男子和一位随从。
书生怅然许久,最终喟叹一声,与老道士稽首而拜,道谢过后,自言已经知晓人生荣辱、男女情爱、生死之理。
在书生就要离去之时,陈平安却悄然一挥袖子,云雾升腾,蓦然间旅舍之前空地上,便多出一棵古槐,枝叶繁密,清荫数亩。
书生昏昏然,仿佛依旧置身梦中,再看旁处,已经不见老道士和青衫客的身影,只见大槐树孔洞中,驶出一辆青油小车,驾以四匹高头骏马,有紫衣使者,手持玉笏,跪拜书生,自称来自邻国,皇帝陛下仰慕才华……书生有所心动,只是尚有几分惊疑不定,青油小车垂以竹帘帷幕,帘后依稀有丽人身影,以纤纤玉手掣起帘子一脚,女子国色天香,她与书生眉目含情……书生顿时心神摇曳,犹豫不决之际,丽人眼神幽怨,轻咬嘴唇,紫衣侍者伏地不起,言辞恳切,书生终于移步向前,登上车驾……
转瞬之间,什么青油小车,紫衣侍者,与之携手的国色丽人,什么大槐树,皆化作烟雾散去。
书生摔落在地,揉着屁股,疼疼疼。
这下子终于确定不是什么做梦了。
老道士蓦然抚掌大笑,“妙哉。”
与此同时,陈平安和小陌也更换了一幅山水画卷,只是陈平安心湖之中,有那老道士的心声涟漪响起,说黄粱国某地,留有一部剑诀。
陈平安和小陌来到了一处热气升腾的地界,正在闹旱灾,接连三月无雨,河涸湖干,颗粒无收,千里之地,草木皆尽。
陈平安施展了一道降下甘霖的水法,只是祭出术法之后,就会重返原地,而想要御风而行,就一样光阴倒流,只好带着小陌在大地之上徒步,大旱时节,五谷无收,民物流迁,一路之上,白骨累累,满眼都是惨不忍睹的人间惨状,先前遇到一拨将要倒毙途中的妇孺老幼,陈平安蹲下身,给予他们酒水吃食,却只会滑过喉咙肚肠,笔直坠地。
陈平安当时蹲在原地,久久没有起身。
小陌安慰道:“公子,都是假的。”
陈平安点点头,又摇摇头,“曾经都是真的。”
重新起身赶路后,小陌看了眼公子的脸色,并无异样。
之后遇到一处县城,城内先前有人开仓赈灾,设立粥铺已经多日,结果被一伙闻讯赶来的流寇,一冲而过。
等到陈平安入城之时,已经是人间炼狱一般。
那个满门皆死的家族门户内,有个倒在血泊中的年轻人,满脸泪水,艰难转头,望向一个被乱刀砍死的老人。
年轻人与父亲反复说道,自古赈灾都需军伍护卫,为何不听,为何不听……
陈平安坐在满地鲜血和尸体的庭院台阶上,站起身,来到那个年轻读书人身边,想要轻轻拉住他的手,却是残影,但是陈平安的手依旧悬停在原地,轻声道:“不要怕,对你们这些好人来说,走过这一遭人间,就已是走过了地狱。”
之后走出县城,与小陌来到一处州城郊外,一条干涸河道畔,有嘴唇干裂的官员正在祈雨,城内却在做着晒龙王的民间风俗。
陈平安蹲在河对岸,伸手抓起一捧碎土,听着那个官员嗓音沙哑的祈雨内容,读完了一遍,又从头开始,陈平安起身后,一步缩地,来到河对岸,站在香案旁,取出纸笔,帮忙重新写了一道祈雨文,交给那个面黄肌瘦的官员后,后者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准备开始背诵这篇于礼制不合的祈雨文,只是刚念了一个开头,官员就神色仓皇,转头望向那个青衫男子,好像以眼神询问,真的可以吗?真的不会招惹更多灾殃吗?
因为那张纸上的祈雨文字内容,实在太过大不敬了。
一般来说,这类祈雨书,都有个类似官场的制式规范,夹杂一些恭敬言语,类似“诚惶诚恐”,以“吾欲致书雨师”开篇,再写一些“春雨如恩诏,夏雨如赦书”的话语。
而手中捧着的这封祈雨文,开篇就是“雨师风伯,雷君电母,听我敕令,违令者斩。”
所以这个官员背书之时,都是嗓音打颤的,也就是太久不曾酣畅饮水一次了,不然估计早就汗流浃背了,等到读完那篇大逆不道的祈雨文,官员如释重负,一下子瘫软在地。
片刻之后,乌云密布,雷声滚滚,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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