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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或者说贡品,就是一桩名副其实的浩大工程,各国朝廷,世族豪阀,山上的大小宗门、仙府,辖境内的各路江水正神、山神土地,还有那州郡县城隍庙……
兰房国的那几盆天价兰花,金扉国精心熬出的鹰隼,金鳞宫的数尾锦鲤。以及春露圃与大篆王朝的……
哪些将来是需要还礼的,以及还什么样的礼物,哪些只需要记录在册,再分门别类,各自与之前的贺礼归档一处,都需要清供司一一敲定,还要再与礼制司那边商议,不能出半点差错。
陈平安第一次游历北俱芦洲,离开骸骨滩后,就曾徒步走过兰房国、金扉国一线,最后到了春露圃那边,然后偶然遇到了咱们那位刘大酒仙。
记得那兰房国商贸繁华,所以嫁为商人妇的女子,会经常往水中投掷金钱问吉凶。而且放生一声,风靡朝野。每逢旱涝,就喜欢拿纸龙王出气。
春露圃以北地带,大篆王朝在内的十数国,自古崇武,民风彪悍,武夫横行,多以大篆王朝作为宗主国,武运昌盛,动辄呼朋唤友,数百号武夫,围殴一座山上门派的场景,时有发生,估计在整个浩然天下,都是独一份的,可怜金鳞宫,那位元婴老神仙,苦不堪言,弟子每次下山游历,挨闷棍,被套麻袋,真不是什么玩笑话。
撼山拳,顾祐前辈。曾是一个化名丘逢甲的山庄老管事。
最终却与猿啼山剑仙嵇岳,相互问拳问剑。
听闻大篆周氏皇帝的贴身扈从,是位女子武夫,用剑。
原本她跻身远游境,就被视为走到了断头路,却出人意料,跻身了山巅境。
在那营造司衙署,有位绿莺国年纪轻轻的工部侍郎,正在这边与相关官员谈论事情,听闻灵源公刚刚巡幸返府,却对外宣称闭门谢客了,年轻侍郎便有些惋惜,本来想着与她见一面,总是好的,不敢奢望更多了。
绿莺国作为济渎入海口,这些年主动揽事,都没有与灵源公府打招呼,就开始动土开工,要为沈霖开辟出一座作为巡幸大渎的驻跸行在,没几年功夫,绿莺国不光是掏空了国库金银,仅仅对外借债,恐怕就是一个天文数字。沈霖当然不愿如此绿莺国破费,
只是绿莺国自己都不喊穷,口口声声,国库盈余,毫无问题,等到营造司数位女官神侍亲临绿莺国,带着灵源公的一道旨意,一切开销,依旧只给水府报了一个低价,这种打肿脸充胖子的行径,让沈霖都哭笑不得,只好再次下了一道措辞严厉的密旨,不给绿莺国朝廷任何扯皮机会,才刚刚过半的后续工程,必须全盘交给水府营造司接手,不然就就那么荒废好了,未来谁愿意入驻其中,你们绿莺国自己看着办就是了。
礼制司衙署那边,官员们当下有些为难。
因为一把手的老嬷嬷刘礼制,刚刚离开水府,灵源公又闭门谢客,但是偏偏在今天正午时分,很快就会有两位贵客登门。
沈霖笑道:“这些人情往来,实在是累人。”
陈平安点头道:“深有体会。”
沈霖问道:“对付这类事情,陈先生可有诀窍?”
落魄山在北俱芦洲南边的山上口碑,那是极好的。
陈平安双手笼袖,摇头笑道:“只能告诉自己一句,除心不除事也好,除事不除心也罢,总要做到其中一点,别落个心事两不相除就行。”
沉默片刻,陈平安忍住笑,“其实捷径也是有的,只要找个称职的大管家,就可以放心当自己的甩手掌柜。”
沈霖摇摇头,“学不来。”
这些年灵源公水府客人,可谓络绎不绝,门外是一年到头的车水马龙,不过再过几年,情形估计就会好转几分。
逛过了诸司衙署,陈平安停下脚步,沈霖说道:“陈先生下次游历北俱芦洲,不管有事无事,务必来此做客。”
陈平安拱手抱拳笑道:“肯定。”
沈霖冷不丁说道:“陈先生,我有一事相救!”
陈平安笑道:“没问题,我可以寄信一封给先生。”
其实陈平安早就猜出来了,是那匾额赐名一事,那就真算沈霖找对人了。
别说一幅匾额,就是十幅匾额,以自家先生的学问,也能帮灵源公水府办了。
但是沈霖却神色尴尬道:“哪敢劳驾文圣老爷,陈先生能不能亲自?”
陈平安哑然失笑,沈夫人你真是想一出是一出,这么大的事情,岂可如此马虎,连忙摆手道:“取名一事,实在非我所长。”
沈霖脸色玩味,捋了捋鬓角,柔声笑道:“陈灵均当年可不是这么说的。”
陈平安摇摇头。
沈霖深呼吸一口气,只好祭出杀手锏了,硬着头皮说道:“可能陈先生还不太清楚,我其实一直幕后住持龙宫洞天里边的金、玉俩箓道场。”
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沈霖岂会主动说这种事情,她实在是希望陈先生能够留下一幅墨宝,不得不出此下策。
陈平安神色自若,沉默片刻,在沈霖就要忍不住改口之时,陈平安点头笑道:“那就献丑了。”
回到了沈霖那处书房。
陈平安抖了抖手腕,手中凭空出现一支提斗笔,轻轻一戳,手中那支提斗笔如蘸浓墨,墨汁却是金色。
书法一途,大楷之难,远胜小楷,那么想要写好榜书,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凝神思量片刻,陈平安说道:“如果不采用这个名字,沈夫人不用有任何负担,就当是一幅书信往来的小小笔札好了。”
沈夫人如释重负,点头道:“当然没问题。”
陈平安左手持笔,右手双指并拢,轻轻一抹,身前便摊开一张半熟的雪白宣纸。
最终写下三字,德游宫。
取自“德人天游”一语。
德人天游,秋月寒江。日问月学,旅人念乡。
又寓意大渎之水,川流不息,唯有功德稳固,如莲出水泥,可作安心之处。
沈霖聚精会神,看着纸上的一笔一划。
字如神龙出海,气势磅礴。
陈平安收起提斗笔,抖了抖袖子,拱手抱拳告辞。
沈霖竟是呆滞无言,等到陈平安已经悄然离去,这位灵源公也忘记了言语告别一句。
久久回神,沈霖如获至宝,才发现书房内已无青衫身影,沈霖作揖行礼,再小心翼翼收起那幅字。
下一刻,沈霖便重返道场。
置身于那座正大光明之室。
沈霖站在虚空境地中,恰似远山芙蓉,亭亭玉立。
明天才是立春。
只是今天沈霖,便已如沐春风中。
————
银屏国境内的苍筠湖,与那随驾城距离不远,管辖着一湖三河两渠。
身穿一件姹紫法袍的湖君殷侯,这些年收敛了许多,虽说之前文庙颁布山水神灵的金玉谱牒品秩,苍筠湖没有抬升,但是殷侯也算看开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开心的时候,就想一想那黄钺城和宝峒仙境,也就宽心了。
铁打的山头,流水的仙师。
当年那条过江龙,是个自称陈好人的家伙,那叫一个城府深沉,心狠手辣。
当时年轻剑仙身边,还有个好像是江湖偶遇的跟班帮闲,鬼斧宫兵家修士杜俞。
苍筠湖算是踢到一块铁板了,这会儿殷侯都会隐约觉得有几分“脚趾疼”。
不然殷侯贵为一座大湖水君,哪里需要隔三岔五,主动去与随驾城那座小小火神庙喝酒。
就像一位清流正途出身的京城六部郎官,需要跟一个地方上的县太爷称兄道弟吗?
今天殷侯修行之余,就打算出门散散心,结果一个踉跄,就误入一处……山巅修士的山水秘境?
结果一个定睛望去,就看到一位面带笑意的……熟人,殷侯立即行礼道:“殷侯拜见陈剑仙。”
只需陈剑仙三言两语,湖君殷侯便斩钉截铁道:“剑仙说怎么办,苍筠湖龙宫就照办!”
还是当年那句老话,一字不改。
一般言语,两种心思。
上次是形势所迫,就像刀架在脖子上,不得不从。
双方斗智斗勇,斗法问剑,都输给了这位城府深重、心狠手辣的外乡剑仙。
苍筠湖不可谓不凄惨,尤其是那几位心腹,都折在了自家地盘上。使得苍筠湖从当年门庭若市,变成了一处门可罗雀的清净地。
苍筠湖周边十数国的山上仙师,谁敢再来这边喝酒?比一般人多出几条命吗?
自己答应得如此爽快了,却见那青衫剑仙毫无离去的迹象,殷侯心中便叫苦不迭,凭咱俩的交情,不至于坐下来推杯换盏吧?
难不成是自己又有哪里做得不对,这个难缠至极的家伙又来算账了?比如是上次那个杜俞的造访?问题在于,殷侯自认算是很仁至义尽了,真心不能帮杜俞而已,自己又不是那大宗门嫡传,更不是山泽野修,招惹了琼林宗,能跑到哪里去?你这位剑仙,今儿要是因为这件事,兴师问罪,那我殷侯可就要……伸长脖子,随便你处置了,反正只要你不打死我,我就去鱼凫书院那边喊冤,求个公道!
陈平安就像“拖拽”着一位湖君,并肩行走在熟悉的湖底龙宫内,然后很快就来到水面子上,凌波虚渡,去往那座曾经破败不堪的水仙祠。
至于那炷香,
很多时候,那种发自肺腑的畏惧,同样会带来诚意。
陈平安随口笑问道:“如今湖君的龙宫佐官,想必换了不少新面孔?”
殷侯小心翼翼嚼着这句言语的余味。
对方是在伤口上撒盐?
不能够。
自己能够与陈剑仙攀扯几句,荣幸之至。
一个愿意扛下随驾城天劫的过客,一个又在苍筠湖大开杀戒、如神灵高坐椅上的家伙。真是一个令人生畏的……怪物。
殷侯小心起见,点头道:“如今新任藻溪渠主,生前是一位极贞烈女子,陈剑仙要是不信,只需改道,去看那藻溪如今山水气象便知。”
至于另外那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渠主,不提也罢,反正自己与陈剑仙,双方都知根知底。
但是说来奇怪,早年两处水仙祠,一个就像蒸蒸日上的高门大户,常年高朋满座,一个惨到不能再惨的破落人家,就连祠庙里边的彩绘神像,都要承受不住渠主金身。
反而就是这么个脑子不够用的蠢笨婆姨,算是苍筠湖一众河神水仙中,唯一一个因祸得福的,如今发迹了,水仙祠修缮如新,那斑驳不堪的三尊彩绘神像,都得以重新补漆描金。
倒是那位风光无限的藻溪上任渠主,在当年那场风波中,率先说没就没了。
陈平安笑道:“我当然信得过殷湖君。”
去往龙宫之前,就早已看过那处崭新水仙祠的山水气数,更换了主人之后,确实气象一新,依旧是挂那块“绿水长流”的匾额,亏得当年自己竭力阻拦杜俞,劝他不能太掉进钱眼里就出不来,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不然估计那块祠庙匾额,如今已经更换位置了。
如今那条藻溪,溪底水藻丛生,每枝长达数丈,美如凤尾,溪涧清澈见底,随流飘荡,袅娜可爱。
而脚下这条道路旁的溪涧,虽说不能与藻溪媲美,却也算是变化极大了,两岸再不是杂草丛生的惨淡光景,鹅卵石铺就而出的道路,平坦且清洁,都可以让一架马车通行了,当年渠主祠庙却是距离市井不过数十里山路,都会落个香火凋零的处境,以至于连那祠庙里边的神像,都无法承载神光,只能在水府这边,年年拆东墙补西墙,借债度日,都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她积攒了多年的陈年旧账,但是偏偏能够借着香火,也算她的能耐了。
陈平安问道:“她那只潋滟杯,是不是来自清德宗?”
殷侯点头道:“陈剑仙好眼光,此物确是早年道门清德宗的礼器之一。”
陈平安调侃道:“结果就被这位渠主娘娘拿来承载迷魂汤,附着桃花运?”
殷侯顿时脸色尴尬起来。
到了水仙祠外,过门不入,陈平安带着殷侯一起缩地山河,转瞬间,双方就来到了一条邻近苍筠湖的挑矾古道。
陈平安徒步走在山间,问道:“按照本地县志的地理舆图记载,这里好像叫打石山,附近是不是有处跳尖尾?”
殷侯愈发吃不准这家伙到底要做什么打算,只能是点头道:“陈剑仙半点都不贵人忘事。”
陈平安手中多出一根行山杖,轻轻戳地,打趣道:“拍马屁这种事,真心不适合殷湖君,接下来咱俩就别相互糟心了。”
登上山顶,陈平安俯瞰四周,可以看到远处那条白剑瀑,一条白水,似剑倒挂。
附近有山头盛产瓷土,烧造而出瓷器,可以装船沿着藻溪,用水路远销各地。
殷侯试探性问道:“陈剑仙是不是去过一趟锁云宗?”
这场动静极大的问剑,已经在北俱芦洲传得沸沸扬扬了。
太徽剑宗的年轻宗主刘景龙,与一位姓陈的不知名剑仙,一起登山养云峰,将一座底蕴深厚的宗门,拆掉了祖师堂。
仙人魏精粹,即便祭出了一把压箱底的奔月镜,依旧未能接下刘景龙的那场问剑,如今乖乖闭关养伤去了。
只是不知为何,没过多久,锁云宗杨确亲自下山,竟然主动与太徽剑宗缔结盟约了,而且是以半个藩属山头自居。
陈平安自嘲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殷侯刚要说什么,突然记起先前陈剑仙的那句提醒,便又止住话头,将那些确实挺恶心人的言语,咽回肚子。
殷侯又问道:“那么琼林宗祖师堂?”
比锁云宗晚一些,琼林宗祖师堂那边又有一场异动,只是相对声势不大,琼林宗不遗余力试图掩盖此事,但是以琼林宗在北俱芦洲山上的有口皆碑,好友遍及一洲山河,怎么可能会没有人帮着“仗义执言”?
虽说到底是谁做的
,至今还是个谜,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剑修所为。
比如那浮萍剑湖,就出了一封邸报,用了一个别洲修士注定会目瞪口呆、但是北俱芦洲却很习以为常的措辞,说既然没有人承认自己拆掉了琼林宗的祖师堂,那我们浮萍剑湖就只好被泼脏水了,既然解释不清楚,那就不解释了……
问题在于琼林宗就没招惹过浮萍剑湖啊,甚至都没怀疑过郦采,泼什么脏水,你这位女子剑仙到底在解释个啥?
殷侯之所以有此想法,是因为那个杜俞,当初做客自家龙宫,坦言说自己招惹了琼林宗。
然后杜俞离开苍筠湖没几天,琼林宗就遭受了这么一场飞来横祸。
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情?
陈平安气笑道:“这也能算到我头上?”
是那刘景龙,荣畅联手柳质清,几人合伙做出来的勾当,关我屁事。
陈平安转头望向藻溪祠庙那边。
曾有俊美少年,站在一处翘檐上,腰间系有一根泛黄竹笛,是黄钺城的何露,与那宝峒仙境的晏清,是山上的金童玉女。
何露,晏清。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多苦。海晏清平。都是好名字,凑在一起,就像……一句命定的谶语?
之后被自己带出剑气长城的九个孩子,又有小胖子程朝露,和那何辜。
既有那“所幸平安,复见天日,其余何辜,独先朝露”。犹有那“至安之世,法如朝露,纯朴不散”。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无巧不成书吧。
陈平安回过神,说道:“苍筠湖先前没有对杜俞落井下石,反而做了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殷湖君还是很厚道的。”
殷侯笑容牵强,其实听着也不像是什么好话。
那就当好话听吧。
殷侯心声问道:“能不能与陈剑仙问个真实姓名?”
自己总这么提心吊胆,也不是个事儿。
那位青衫剑仙竟然真的报上了名字、籍贯。
“真名陈平安,来自骊珠洞天。”
殷侯一瞬间就被震惊得无以复加,悚然一惊,心湖如惊涛骇浪,咽了口唾沫,支支吾吾,含糊不清道:“陈先生是文圣老爷的那位关门弟子?”
殷侯故意不提那个更惊世骇俗的剑修身份。
陈平安会心一笑,点头道:“当然是。”
殷侯这家伙是在提醒自己呢,你陈平安可是一位正儿八经的儒家子弟,道统文脉,是一位读书人,小夫子,不要动不动就打打杀杀,有辱斯文?
陈平安手持行山杖,转头笑问道:“连你都听说过骊珠洞天了?”
殷侯点头道:“当然!”
如今浩然天下,谁会不知道那座虽说早已破碎落地的小洞天。
马苦玄,刘羡阳,顾璨……
这些年轻一辈修士,全部来自那么个好像只有巴掌大小的骊珠洞天。
在这其中,又有隐官陈平安,如探骊得珠,其余同龄人,宛如各得鳞爪,总之皆是天下一流俊彦。
陈平安脸色平静,举目南望,好像视线足可跨海,一直蔓延到了南边的宝瓶洲,大骊王朝,旧龙州。
刹那之间,山顶再不见青衫身影。
殷侯顿时重返苍筠湖龙宫,只觉得在鬼门关打转一圈,劫后余生,心有余悸。
只是片刻之后,殷侯小声嘀咕道:“老子曾经与他打得有来有回,这要是传出去,还了得?”
————
密雪峰府邸,黄庭已经炼剑去了。
于负山就趴在栏杆上,继续看风景。
蓦然间一个神色恍惚,烟水朦胧,渐渐散去,自己依旧坐在墨线渡的铺子里边。
于负山见怪不怪,冷笑一声,转头望去,只见那个戴斗笠披蓑衣的青衫客,再次登门造访店铺,轻轻摘下那顶竹斗笠,往门外抖了抖雨水,笑道:“负山道友,又见面了,我们仙都山待客还好?”
于负山沉声道:“陈山主,好道法!”
青衫客微笑道:“不用紧张,我只是与负山道友,有一事相求,答应与否,不强求。”
“陈剑仙既然身在仙都山,何必如此鬼祟行事,大可以面议。”
“实不相瞒,我此刻并不在山中。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不敢不敢,我哪敢啊。”
“负山道友都是要当太平山供奉修士的高人了,怎么如此不大气。”
“……”
聊过了正事,于负山好奇万分,“如何做到的?”
“心诚则灵?”
“能不能教,能不能学?”
“易学难教。”
“……”
之后同样是密雪峰,陈平安找到了化名裘渎的老虬。
修道之人,想要得道,无论资质好坏,除非一些个极少数特例,想来总归逃不过勤勉二字。
裘渎当下就在呼吸吐纳,睁眼后,赶忙起身致礼,“见过陈山主。”
随后离开仙都山,陈平安去了一趟碧游宫,找那位埋河水神娘娘,都不像是谈正事去的,反而吃了顿货真价实的鱼肉面,亏得不是酸菜鱼。
抬起一条腿踩在长凳上,水神娘娘卷起一大筷子面条,吹了口气,问道:“小夫子,啥时候喊上你的那个君倩师兄,你们俩一起来做客哈。”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没问题。”
柳柔由衷赞叹道:“小夫子越来越能吃辣了,下次我让老刘多加两把干辣椒。”
陈平安无奈道:“真心不用了。”
“客气啥,别说两把,一箩筐干辣椒又能值几个钱。”
“就不是钱不钱的事。”
狮子峰。
李柳听过陈平安的那个请求,笑道:“不知不觉,陈先生变了很多,但是这样很好。不过一炷香而已,问题不大的,陈先生多虑了。”
陈平安摇头道:“如果是求这件事,我就不来找你了,牵扯太大。”
来找李柳,是讨要一件信物,到了那位陆地水运共主的澹澹夫人那边,自己好狐假虎威,毕竟那座渌水坑,都曾是李柳的避暑之地。
李柳调侃道:“会不会找那个只会耍小性子的稚圭?”
陈平安摇头道:“她就算了。四海水君中,只找李邺侯。”
那位道号青钟的澹澹夫人,被陈平安找上门后,双方好似刚好站在一条边境线的两边,她起先犹犹豫豫,明摆着是想要推脱一二的,主要还是担心于礼不合,在文庙那边吃挂落。
你陈平安是有个文圣当那先生的,我可没有,在文庙那边就没个撑腰的,辛酸得很呐。
只是等到陈平安取出那件李柳赠送的信物,澹澹夫人立即哎呦喂一声,满脸笑意,说这种小事呢,哪里需要隐官亲临寒舍,随便找人给自己捎句话就成啊。
南海水君李邺侯那边,倒是毫不拖泥带水就答应了,反正就又是一桩生意。
功德一物,越往后越珍稀,这已经是浩然一小撮山巅修士的共识了。
陈平安不在意,隐官大人财大气粗,不当回事,李邺侯却是万分重视。要说事后万一文庙追责,以陈平安的性格,肯定不会退缩半步的,想来那种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勾当,年轻隐官是做不来的,再说了,有老秀才在文庙,天塌下都不怕,吵架嘛,老秀才就没输过,至于护犊子的决心和本事,呵呵,在浩然天下,好像跟谁比都别跟老秀才比拼此事。
只是李邺侯在陈平安离去之前,还是忍不住问了对方一个问题,“就算是缝补一洲山河,你何必急于一时?等到……”
不过“等到”二字说出口后,李邺侯便不再继续言语。
相信陈平安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结果那家伙来了一句,“剑修行事,随心所欲,天地无拘。”
李邺侯无奈摇头,挥挥手,示意自己就不送客了。
反正谁是客人谁是主人都不好说。
他娘的剑修,就是……痛快。
雨龙宗那边,宗主纳兰彩焕,今天兴致颇高,找到掌律云签,丢给她一块玉牌。
最简朴的无事牌样式,谈不上正反面,
一面篆刻剑气长城,一面刻有浩然天下。
只是在剑气长城那面,除了小篆“隐官”二字,还有个蝇头小楷的数字。
云签疑惑道:“这是?”
纳兰彩焕笑道:“我刚替宗你收了嫡传弟子,这是他的拜师礼。”
云签微微恼火,哪有如此儿戏的举动,自己都未见过对方一面,就多出一个嫡传弟子?
纳兰彩焕笑道:“放心,那少修行资质不错的,而且……绝对不是个小色胚!”
纳兰彩焕瘫靠在云签屋内的椅子上,翘着腿,一晃一晃,“他要是剑修,哪里轮得到你。”
云签还是好说话,攥着手中玉牌,抬起手,问道:“有什么讲究吗?”
纳兰彩焕指了指她,“修行修行就知道修行,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臭毛病,最新邸报都不看的?”
云签赧颜道:“偶尔翻翻,是看得少了。”
纳兰彩焕便旧事重提,与这位自家掌律聊了些内幕。
当年在春幡斋议事堂内,像那那条“瓦盆”渡船的白溪,皑皑洲“太羹”的戴蒿,仙家岛屿“霓裳”的船主柳深,还有流霞洲“凫钟”刘禹等人,这拨来自浩然八洲的五十四位船主、管事,人手得到一件来自年轻隐官的小礼物,属于见者有份。
此外吴虬那块玉牌的数字是九,唐飞钱的十二,柳深的九十六。
如今的浩然天下,有好事者统计过,到最后好像也没有凑齐九十九块玉牌,只有八十多块,反正肯定不到九十。
这是因为年轻隐官之后亲自参加议事的次数并不多,再加上去往倒悬山的跨洲渡船,终究数量有限,连同中土神洲,总共才一百五六十余艘,而且其中不少渡船,都是每过数年甚至是十数年,才会走一趟倒悬山。
据说是年轻隐官亲手画符绘制、篆刻文字,每块玉牌,都蕴藏有两到三位剑仙的剑气,按照当时米裕的说法,不算值钱,但是独一无二。
当真不值钱?骗鬼呢。
江高台当年,就曾主动要求将手上那块,换成九十九。
现在看来,这位江船主真是高瞻远瞩!只可惜没成。
而那“一”,与“九十九”,这两块数字最为特殊的玉牌,是否出现过,出现了又到底花落谁家?至今没人知晓。
不少玉牌,都被那些船主或者送给了关门弟子,或是交给有望光耀门楣的某位家族嫡传。都会让后者好好收起来,因为这块玉牌,在关键时刻,就是一张护身符,甚至是……救命符!
而一些金丹地仙的开峰典礼,作为宗门祖师堂贺礼,此物也曾偶有现世,然后被外界获知。
之所以会出现这桩怪相,在于南婆娑洲的龙象剑宗,通过醇儒陈氏的书院邸报,将一个消息,昭告天下。
龙象剑宗既认人,也认牌子,但是唯独不认山头。龙象剑宗会酌情考虑,要不要帮忙解决掉那个麻烦,帮忙渡过某个难关。做成了,就会收回玉牌,未能帮上忙,以后再说。
简单来说,就是这些得自倒悬山春幡斋的玉牌,是可以代代相传、“世袭罔替”的。但是如果这些牌子落在了宗门、仙府,手持玉牌,来求龙象剑宗办事,对不住,玉牌留下人离开。
在这之后,谢松花、宋聘和蒲禾等,这几位去过剑气长城的剑仙,也都有所回应,既像是与龙象剑宗交相辉映,也像是在……抢买卖?
云签知道这些真相后,点头道:“难怪会变得如此值钱,真是救命符了。对于浩然修士来说,就算留着玉牌不用,代代相传下去,就会是一种对仇家的无形威慑。只是这种玉牌对宗主你来说,好像不是特别需要吧?”
纳兰彩焕白眼道:“你是不是傻,有了这块玉牌,将来雨龙宗真有要紧事,比如需要找帮手,或是一些个我们不宜露面的事情,就可以去找陆芝,不然就是宋聘,尤其是那个路子很野的蒲禾,让他们帮忙砍人啊。”
云签恍然大悟,叹了口气。果然自己只当个摆设掌律,纳兰彩焕来当宗主,是对的。
纳兰彩焕转头望向窗外,就要开春了,雨龙宗地界却有一场大雪。
遥想当年,那个年纪轻轻却身居高位的家伙,就是在春幡斋议事堂内,单手托腮,那么怔怔看着门外的那场鹅毛大雪。
他娘的,纳兰彩焕现在回想起来,竟然还几分人模狗样呢。
历史上第一条去往倒悬山的跨洲渡船,是南婆娑洲的“枕水”。
第二条,是扶摇洲一个名叫云渡山的宗门,渡船名为“俯仰”。而第三条渡船,便是桐叶洲的“桐伞”,沉没于一场海难。
剑气长城那边,曾经为此有过一场遥遥祭奠。
甚至就连北俱芦洲的一洲祭剑,都脱胎于此。
只是这种,岁月悠悠,时日太久,如果不是那位年轻隐官,当年吃饱了撑着,仔细翻阅过躲寒行宫的每一本档案书籍,然后在那场议事途中亲口说出。否则就连纳兰彩焕都不清楚了。
纳兰彩焕大摇大摆离开屋子。
云签继续修行,她突然惊骇发现,一个陌生男子,从云雾中走出,青衫长褂,身材修长,神色温煦。
云签匆忙从那蒲团之上站起身,怒容道:“你是何人,胆敢擅闯雨龙宗!”
不是一位道法通玄的飞升境大修士,岂能拥有这等匪夷所思的神通?难不成是某位隐藏在广袤大海中的蛮荒余孽?
只见那个青衫背剑的男子,轻轻提起手,手中握有一块玉牌,古篆隐官二字,笑道:“云签宗主,我叫陈平安,曾是剑气长城隐官。”
云签极其意外,不过她仍是皱着眉头,摇头道:“仅凭此物,如何能够证明身份,道友就当我那么好糊弄吗?”
陈平安说道:“我曾经请春幡斋邵剑仙,转交一封密信给你,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他双指并拢,凭空书写出一封密信,字体大小、排列,细微笔迹,私章钤印,皆一模一样。
云签长呼出一口气,竟然真是那位素未蒙面的雨龙宗恩人,亲临此地!
云签连忙行礼,若非眼前此人的出谋划策,那么整个雨龙宗的香火,恐怕已经彻底断绝了。
云签试探性问道:“隐官为何用这种方式现身?”
陈平安歉意道:“说来话长,以后我会拜访雨龙宗,与云签宗主登门赔罪。”
雨龙宗是一处水运凝聚之地,宛如泉眼所在,甚至有点类似藩镇割据,像那南海水君李邺侯,都无法彻底掌控此地水运流转,按照避暑行宫的记载,对于雨龙宗的由来,有两种猜测,要么曾是雨师人间驻跸处,不然就是登天一役中的陨落之地了。
云签微微脸红道:“不敢隐瞒隐官,我如今只是雨龙宗掌律,宗主是纳兰彩焕了。”
陈平安恍然道:“事后请云签道友帮忙捎话,与纳兰彩焕说一声,我下次登门与她道贺。”
纳兰彩焕就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不过她来担任雨龙宗宗主,对雨龙宗和她都是好事。
雨龙宗如今在浩然天下的名声很一般,所以战后文庙对雨龙宗的扶持力度,极其有限,如果不是雨龙宗的地理位置,太过重要,占了一份地利,估计就会不可避免地渐渐走下坡路了,再没有一个手腕强硬的宗主,只会越来越香火凋零。当然了,请神容易送神难,以纳兰彩焕的性情,估计她不把这个宗主位置坐到地老天荒,是决不罢休的。
剑修一旦跻身仙人境,不同于其他练气士,除了孜孜不倦炼剑,一种是淬炼锋芒,一种是为本命飞剑找寻更多的某种天授神通,只是除此之外,相较于一般的山巅修士,剑修因为往往不是特别在意开辟府邸一事,以及诸多本命物的搭配,所以寻常山巅大修士,跻身了仙人,尤其是飞升境,往往在开辟府邸和炼化本命物两事上,一下子就变得无事可做了,剑修则不然,可以腾出手来,查漏补缺,既取长又补短,两不耽误。
不过纳兰彩焕想要跻身仙人境,并不容易。
她毕竟不是陆芝。
云签故意将那“曾是”二字忽略不计,听过了年轻隐官的解释,立即答应下来。
陈平安说道:“云签前辈,不着急答应此事,最好与纳兰彩焕商量一下,毕竟牵扯到宗门水运,事关重大。”
云签摇头道:“不用,我好歹是雨龙宗掌律祖师,这种事情,我自己就可以作出决定。”
陈平安道了一声谢,便告辞离去。
云签欲言又止,只是抬起手又放下,对方已经远游,何况就算年轻隐官多逗留片刻,好像自己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不知为何,她眉眼低敛,微微脸红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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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沙万里,山头裸露,几乎寸草不生,赤红色。
在一个难得有流水经过的山脚处,前些年偏偏开了个小酒铺,悬帜甚高,就是旗招子皱巴巴的,软绵无力。铺子里边有个大酒缸,卖酒以角计,或以碗计,老板娘是个姿色平平的妇人,荆钗布裙,经常光顾酒铺生意的,就那么几张老面孔,山神老爷,少女模样的河婆,其余的,不常来,就是一些不成气候的精怪,不少炼形半成,勉强能算是回头客,反正在这鸟不拉屎的地儿,修行一事倒也安稳,按照那尊山神老爷的说法,能在咱们这边落脚的,甭管什么出身,都是道心坚韧、毅力非凡之辈,要爱惜,要呵护。它们都觉得那位沽酒妇人,是那位山神老爷的姘头,至多也就是说句荤话,万万不敢毛手毛脚的。
咱们山神老爷也是可怜呐,都听说别地山神了,就是个土地公公,也能给自己找个既貌美如花又贤惠持家的土地婆不是?
哪怕不说国色天香,好歹也要瞧着年轻吧。
卖酒妇人喜欢看书,倒是与喜欢-吟诗作赋、出口成章的山神老爷,是一路人。
而那位可怜兮兮的此地山神,每天早晚雷打不动两次,巡视一座火山口,其实不是文庙那边订立的规矩,只是这位山神觉得天降大任,自个儿必须挑起担子来,所以哪怕每次战战兢兢去那火山口打个转儿,然后就会常去酒铺那边,喝个小酒,压压惊。
如今酒铺生意,已算略好几分了,再穷光蛋,还是个半吊子的练气士,
可是这边的酒水,用不到神仙钱,花不了几两银子,不过那三张酒桌,仍是从未坐满过。
桌上油渍,也从不擦拭,能有生意,真是靠酒。
就连那个有事没事就来这边坐会儿的山神,都只将仰止误认为一头炼形成功的水裔修士,约莫是个洞府境。
至于那些乌烟瘴气的流言蜚语。山神老爷气得跳脚,呸!
老爷我就那么不挑吗?!
烈日炎炎,在这冬春之交,依旧暑气升腾如蒸笼一般,铺子里边的一桌客人,都是些精怪,一个个汗流浃背,光膀子喝酒,袒胸露背,在那儿划拳,妇人也全然无所谓,只是看自己的书,她突然抬起头,轻轻合上书籍,妇人眯眼微笑道:“真是稀客。”
妇人拿起桌上一把泛黄老旧的蒲扇,轻轻扇动清风,鬓角发丝轻轻飘荡,“进来吧,不过想要喝酒,还是要花钱的。”
远处缓缓走来一位头戴斗笠的青衫客,手持绿竹杖,摘下斗笠,轻轻放在桌上,微笑道:“掌柜的,一碗酒。”
仰止手持蒲扇,还真就站起身,去给陈平安端来一碗酒,放在桌上,只是酒铺内,除了他们两个,其余客人,都像陷入一条停滞不前的光阴长河中。
陈平安并无任何怀疑,端起白碗,抿了一口酒。
刘叉是被陈淳安强行留在了浩然天下。
相较之下,仰止要更加憋屈些,先被从青冥天下诗余福地重返浩然的柳七,以术法对术法,完全碾压了战场就在海上的仰止。
之后仰止眼见力敌不过,只得逃窜,
但是被一位文庙副教主来了个守株待兔,拘禁在一处传闻曾是道祖炼丹炉的火山群中。
也就是陈平安脚下的这片土地了。
仰止坐在酒桌对面,轻轻摇动蒲扇。
于公于私,双方结下的恩怨都不算少,当年在战场上,仰止曾经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拧断一位岳姓大剑仙的头颅,后者南游蛮荒、隐藏身份多年,这位剑仙在蛮荒天下腹地,果断出剑,四处游走,搅碎了两条重要补给线,负责维持路线安稳的那拨妖族上五境修士,为此疲于奔命,以至于甲子帐那边,不得不让两头旧王座大妖黄鸾和仰止,亲自去追杀此人。在战场上,避暑行宫严令剑修不许救援,而这件事,兴许是只因为年轻隐官和避暑行宫,做得“太浩然”,太冷血,
不但飞升城至今谈及,不少剑修还颇有怨言,就连陈平安带出剑气长城的九个剑仙胚子,其中两个孩子,就因为此事,始终难以介怀,最后两个孩子,还是与于樾认了师父,从霁色峰祖师堂谱牒上边抹掉了名字,选择跟随那位流霞洲老剑修一起离开了落魄山。
此外还有甲申帐剑修?滩,算是仰止这位曳落河旧主的半个关门弟子,被她极为器重。
何况还有那座宝瓶洲的整座南塘湖,好像就是被这个仰止喝掉的,导致战后湖水高度,不足当年一成。
陈平安问道:“是出自酒泉宗的佳酿?”
这种亏本买卖,一般人做不出来。
仰止笑道:“这都喝得出来?”
其实酒里边兑水严重,灵气稀薄几近于无,其实已经称不上是什么山上仙酿了,一来,身上那些咫尺物里边,酒水存储不多,喝一壶少一壶,再者,仰止也不希望那些客人,喝出余味来,那么酒铺就开不下去了。
陈平安笑道:“别忘了我自己就是酿酒人。”
仰止疑惑道:“你这是梦中饮酒,如何能够喝出滋味?”
陈平安笑了笑,没有给出答案。
在去往曳落河无定河之前,路过酒泉宗,曾经在那边停步饮酒。
据说仰止和切韵,都对酒泉宗颇为照拂,才能够让一个不擅厮杀的宗门,能够在蛮荒天下长长久久屹立不倒。
见陈平安不说话,仰止也懒得追问,就当是一门山上异术好了。
仰止与绯妃两头旧王座大妖,双方曾经平分蛮荒天下的八成水运,只因为谁都无法赢过谁,换个更准确的说法,无非就是谁都无法吃掉谁,使得双方都未能成为天下水运共主,自然就无法凭此跻身十四境,只是除了这场台面上的大道之争,其实还有一层更隐蔽、更凶险的厮杀,既是争抢水运,更是一场水火之争,
因为绯妃的大道根脚,极为特殊,而绯妃是后起之秀,其实是仰止的晚辈。
文海周密给出的解决方案,再简单不过,帮双方换一块更大的地盘,各取所需。
这也是她们愿意一心一意跟随托月山大祖,赶赴浩然天下的唯一理由。
仰止微笑道:“我如今已经想明白了,所谓修道,就是一件很没意思的事情。”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自己被拦下,留在这边,绯妃却成功返回蛮荒天下,结果又被眼前这个青衫客,抢走半数曳落河水运,
想必绯妃跻身十四境一事,又成了遥遥无期的虚无缥缈之事。
仰止没有什么幸灾乐祸,反而有点同病相怜。
陈平安端着酒碗,问道:“是因为觉得天定?单凭己身,万般努力,徒劳无功?”
仰止扯了扯嘴角,“大概是吧。”
陈平安瞥见先前仰止桌上那本书籍,笑问道:“能否借阅一二?”
仰止玩味道:“这可是禁书,不犯忌讳?”
陈平安一招手,拿过书籍,是昔年浩然贾生的那本《新书》,“没什么可忌讳的,撇开敌我阵营不谈,他的许多学问,不但我家先生认可,我也觉得很有道理。”
事实上,很多浩然修士,都对曾经的浩然贾生报以惋惜,甚至公然为其打抱不平,只是等到那场战事来临,才没有了声响。
发现书本有多个书页折角,陈平安翻到其中一页,随便扫了几眼内容,是那个两头蛇的故事,有那么一场对话。
“今日吾于道上见两头蛇,恐去死无日矣。”“勿忧,君斩此物,有阴德者天报之以福。”
那么在昔年的“浩然贾生”眼中,什么是两头蛇?
后来的“蛮荒周密”眼中,又将何物视为拦住世道的两头蛇?
仰止笑问道:“比如?”
陈平安说道:“比如祭祀鬼神,非礼不诚不庄。又比如那句‘礼者禁于将然之前,而法者禁于已然之后’,再比如一句‘使民日迁善远罪而不自知也’,又有一句‘移风易俗,使天下移心而向道’。”
仰止眼神古怪。
还真是?
本以为这位年轻隐官,就是说了句敷衍了事的言语。
仰止放下蒲扇,去给自己也倒了一碗酒水,“我还以为你会最钟情那句‘自为赤子,教固以行’。”
仰止朝对方那边举起酒碗,只是对方无动于衷,仰止笑了笑,自顾自仰头饮酒,一口喝完,放下酒碗后,擦了擦嘴角,“说吧,找我有什么事情。”
等到陈平安说完,仰止嗤笑道:“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且不说我点燃一炷心香,那道水运精粹香火,能否离开此地,最终一路流转到桐叶洲去,我就算答应了,就这么点水运裨益,拿去缝补那么大一个窟窿,意义何在?”
“这就不是你需要考虑的事情了。”
“陈平安,你是不是忘了些事情?”
“怎么说?”
“既然是一桩买卖,那我该得的好处呢?”
“以后还能活着卖酒啊。”
“隐官大人,就这么喜欢说笑话?”
“我知道你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
仰止掩嘴而笑,然后伸了个懒腰,“我们这算是谈崩了,对吧?”
陈平安看了眼仰止,她那件大仙兵品秩的墨色龙袍,就用上了金翠城编织炼制法袍的独门秘术。
如今彩雀府女修,之所以会人人变成纺织娘,昼夜不息,很大程度上就在于陈平安让米裕送去了一件出自金翠城的法袍,作为样品,将其完全拆解之后,使得彩雀府炼造法袍的技艺,跨上了一个大台阶。光是大骊王朝,就跟彩雀府一口气预定了一千多件法袍。
被誉为数座天下的十大法袍之一,此外还有白玉京道老二身上的那件羽衣,龙虎山大天师赵天籁,青神王朝首辅姚清身上,符箓于玄身上的那件道袍“紫气”,皆在此列。所以又有一个“天下头等法袍,道门占一半”的说法。
陈平安终于笑着开口道:“你不点头,我一个如今连玉璞境都不是的剑修,还能如何?”
大不了下次游历中土神洲,带着小陌来这边一起喝酒。
仰止冷笑道:“说得好听!”
这次轮到陈平安意外了。
仰止咬牙切齿道:“你身上那份大道气息,就算隔着几百里地,我都能察觉到!”
白泽肯定已经重返蛮荒天下了!
至于那个家伙,为何从明月皓彩中醒来,最终会与一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走到一起,天晓得。
见那陈平安有了离去迹象,果不其然,酒铺瞬间恢复正常,那位山神老爷继续说那先前未说完的言语,触景伤情,摇晃酒碗,“乱鸦揉碎夕阳天,寒花瘦可怜。”
同桌的少女河婆,则抿了一口酒,唉声叹息道:“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真是强者强运,可怜苦者更苦哩。”
山神忍不住搬出长辈架势,弯曲手指,轻轻敲击酒桌,提醒道:“小小年纪,别总是说些假装看破红尘的丧气话。”
只是双方几乎同时,发现不知何时,酒铺旁边桌上,多了个青衫男子。老山神与小河婆,一时间面面相觑,莫不是个陆地神仙?
仰止以心声问道:“陈平安,另外做笔清爽买卖?”
陈平安有些奇怪,静待下文。
仰止说道:“你帮我预留一部分曳落河水运。如果可能的话,你再帮我与文庙探探口风,看看能否准许我像那桃亭,以及你身边那个小陌一般,在浩然天下来去自由,我当然可以立誓,不管蛮荒天下那场架胜负如何,我都愿意学一学白泽,留在浩然天下至少千年。你要是答应这两件事,我便传授你一道术法。对我来说,就是鸡肋,对你而言,却可以解决燃眉之急。”
“退一步说,就算你修行不成此法,但是那个趴地峰的火龙真人,说不定就是一份大道契机,凭此柳暗花明又一村。我知道你与他关系极好。”
陈平安笑道:“你是想让我做个担保人?”
仰止问道:“如何?”
陈平安摇头道:“很不如何,下次再说。”
站起身,陈平安重新拿起斗笠,问道:“为何给自己取了这么个化名?”
仰止。
高山仰止?
仰止犹豫了一下,她抬手指天。
陈平安愈发疑惑,顺着视线,看了眼那轮悬空骄阳。
再瞥了眼仰止,她有些神色恍惚,不像是随便找了个幌子。
仰止叹了口气,只是想起一事,便让她需要去稳住自己的道心。
远古有至高之一,坐镇荧惑拂星斗,烹四海炼五嶽,巍巍火德,万神仰止。
仰止在修行之初,远远没有得道证就地仙,却曾经亲眼见过一场惨烈至极的厮杀,所谓地仙,大道性命贱如蝼蚁。
她十分幸运,虽然躲避不及,竟然没被殃及,在那战场尸骸累累中,只有她存活下来,呆呆站立。
睁眼后,见那个存在,离开王座,最终来到那个小姑娘身边,弯下腰,伸手按住后者的脑袋,与之对视。
最终说了句,小爬虫,丑是丑了点。
陈平安收回视线,戴好斗笠,继续远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