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蹩脚理由,多写了一副药方和如何煎熬草药,总计三张纸。

    对那斜挎包裹、腰悬青囊的陆沉,陈平安看也不看。

    至于陆沉何时到来,以及与薛如意在巷内的对话内容,陈平安并不知道。

    陆沉一路小跑按住那三张纸,着急道:“吴道友,收起来收起来,成何体统,我辈道士,顶天立地大丈夫,岂能慷他人之慨。”

    陈平安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帮你陆沉这个忙,就算还清当年的那笔欠债了。

    少年一头雾水,不知道眼前这个翻墙而入的年轻道士,是何方神圣。

    只是看情形,与吴道长是旧识?那就不是坏人了。

    陆沉微笑道:“少年郎,劳烦你再去取一瓢水来,记得盛放白碗内。”

    宁吉点点头,去灶房那边以葫芦瓢勺水。

    陈平安将三张纸之外的所有药方,整理完毕,叠放成一摞,轻轻放在临时作桌的板凳上。

    陆沉坐在台阶上,从少年手中接过那只白碗,微笑道:“用药行医也好,上山修道也罢,功夫无非是全在两仪上打算,手段万千,总归不越阴阳两法。”

    宁吉有点别扭,看了眼一旁的吴道长,吴道长笑着点头致意,示意少年不用拘束。

    陆沉晃了晃手中白碗,笑道:“贫道陆沉,道号‘南华’,忝为白玉京掌教之一。今夜来此,是想要收你为嫡传弟子,宁吉,你愿意拜陆沉为师吗?”

    宁吉发愣,有点懵,什么跟什么,从年轻道士嘴里蹦出的一些个词汇,都是些少年听都没听过的说法。

    只听明白一件事,对方要收自己为徒。

    宁吉满脸涨红,再次望向那个吴道长。

    只是这一次,吴道长却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总之就是没有任何暗示了。

    陆沉笑了笑,先放下手中白碗,抬起双手,虚握拳头,“宁吉,猜左猜右,你随便猜。”

    宁吉下意识眼角余光又一次望向吴道长,后者轻轻点头。

    少年左看右看,轻声道:“猜右。”

    陆沉侧过身,背对陈平安,同时摊开两只手,各有一方印章,底款朝向陆沉自己,少年只见两行边款,只有一字之差。

    游方之内,游方之外。

    陆沉重新攥紧双手,抬起袖子再松手,两方印章便滑入袖内,笑道:“宁吉啊,你看我们吴道长,自适其适。虽然终日挥形,看似劳劳碌碌,实则神气无变,这就是神仙志怪书上所谓的得道高人,身形在游方之内,道心在游方之外。”

    陈平安一笑置之。

    三千年前,远游青冥天下之前的陆沉,早早在书上有言,何谓大宗师,游方之外者。

    既是一句极为醇正高妙的道家语,可能,只是可能,也包含一层意义,纯粹武夫成神,是为大宗师。

    陈平安突然发现一条光阴长河似乎陷入凝滞中。

    那少年宁吉已经静止不动。

    自然是陆掌教的手段了。

    陆沉伸出手,再次搬来两壶酒水,分别是书简湖池水城的乌啼酒,云霞山耕云峰的春困酒。

    与此同时,院内出现了三幅立轴画卷,都是陈平安的形象,只是略有不同,分别是立桩剑炉,双指捻符,背剑。

    昔年泥瓶巷少年,在离乡远游的未来岁月里,立身之本,先后顺序,武学,符箓,剑术。

    是先学拳保命,继而修行符箓傍身,再练剑登高。

    “这个宁吉,天生适宜修行符箓,事实上,他修行什么都可以,几乎不存在门槛,因为只要他想学,机缘就会走到他跟前,就像你今夜来此,我也只好跟着来了。”

    以此作为开场白之后,陆沉停顿片刻,指了指陈平安捻符的那幅立轴画卷,笑道:“是张挑灯符,如夜游秉烛远行,确实很适合我们人。”

    随后走马观花一般,眼中所见,都是陈平安在不同年月、场景使用不同符箓的画面。

    当年在那条地下河走龙道的渡船上,陈平安练拳时,就会分别书写一张用以凝神静气的静心安宁符,和同样位于丹书真迹前几页的祛秽涤尘符。每逢夜幕沉沉,草鞋少年徒步翻山越岭,也会祭出一张阳气挑灯符,用以确定周边山水是否有厉鬼邪祟,用来趋吉避凶。游历路上,山水迢迢,与人对敌问拳厮杀,或是可缩地脉的方寸符,辅助神人擂鼓式,或是遇到鬼物,便祭出宝塔镇妖符。

    随后画卷中多出一个恐高的练气士,姿容俊美,难辨雌雄。

    陆沉懒洋洋道:“陆台,你的好朋友,跟你分别后,在那一分为四的藕花福地之一,芙蓉山,养了条狗,取名陆沉。”

    陈平安看着那些不停更换画面和“自己”的景象,倒是没有多想什么,只是觉得原来自己走了这么多的地方。

    第一次游历剑气长城,离开倒悬山后,陈平安乘坐跨洲渡船吞宝鲸,返回宝瓶洲老龙城期间,除了被陆台“纠缠”,就在那余荫山房,陈平安发现自己跻身武夫炼气境后,就可以画出“山河剑敕符”和“求雨符”,虽然还是丹书真迹中的下品符箓,但是按照书上记载,很是神异,用处颇多,但是有意无意,早就能画成这两张符箓的陈平安,始终极少使用,直到在那座青同坐镇的镇妖楼内,在一张梧桐叶幻象天地中,旱灾严重,陈平安为了祈雨,才首次祭出这种道教坛符之一、可以让“天地晦冥,大雨流淹”的求雨符。

    陆沉笑道:“其实这两张你几乎没怎么祭出的符箓,恰恰与你交集最多,山上道缘相对最为厚重。”

    陈平安当学徒的那座家乡龙窑,曾有雨师烧火。

    也正是某人那一盒埋藏在泥瓶巷内的胭脂,才使得陈平安好似天生大道亲水。

    “在渡船上,你是第一次清晰感知到何谓真正的‘魂魄大定’,因为你终于可以在三魂路过心湖的时候,清清楚楚,听到那种滴水的声响。那会儿你是忙着开心,还不知道,不是所有练气士,哪怕是当了地仙,就可以察觉到三魂过路的。能够如此,当然是要感谢那个娘娘腔的遗物了。”

    陈平安探臂拿过那壶悬空的乌啼酒,开始默默喝酒。

    陆沉便取过那壶春困酒,继续自顾自说道:“山河剑敕符,你当年阅历浅,所以一直想不通何谓三山,而且始终将信将疑,为何练气士手持此符,就可以让神鬼礼敬,主动让道。”

    上次在天外,返回浩然途中,李-希圣现身,帮忙解惑,让陈平安终于确定了自己与那位三山九侯先生,既有些渊源,又无一般意义上的道缘。原来这位远古天下十豪的四位候补之一,早年在骊珠洞天的落脚地,就是那条泥瓶巷内,只是与小镇几支陈氏都没有任何交集罢了。

    “哪怕是现在,你仍旧不清楚,准确说来,是不确定此符中的‘河’作何解,师兄在书上只是笼统说了,远古曾有神人做主江河,司职斩邪灭煞,喜好吞食万鬼。你当然猜到了,是与大伏书院的君子钟魁有关,但是不敢相信罢了,或者说,不是特别愿意相信此事。”

    “呵,大伏书院,大伏,三伏天,自然是经常需要求雨的。钟魁偏偏是出身这么一座儒家书院,你说巧不巧?”

    “你与钟魁初次相逢,是在大泉边境的狐儿镇,但是钟魁第一次显露儒家之外的神通,好像是在那条埋河吧?”

    “你当年对求雨符没什么想法,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没有炼制出五行本命物,后来便用一个白菜价格,从青虎宫道士陆雍那边,入手了一件对他来说是鸡肋、对你而言却是无价之宝的五彩-金匮灶,呵呵,五-彩,这岂不是更加无巧不成书了,对吧?”

    说到这里,陆沉好像有点口干舌燥了,赶紧仰头喝酒,咕咚咕咚,狠狠灌了一大口酒水。

    陈平安终于开口笑问道:“陆掌教的意思,到底是想要说这些事在等人,还是人在做事?”

    陆沉说道:“好问,好问啊,换成曹溶,打死都问不出这种问题。先前他在泼墨峰那边,一口一个弟子鲁钝,我便只好一个眼神又一个眼神安慰他哪里哪里,事实上就是就是了。”

    陈平安正视前方,朝陆沉那边稍稍移动酒壶,陆沉便以手中酒壶轻轻磕碰一下,各自饮酒。

    陆沉喝过酒,拿手背擦拭嘴角,思量片刻,说道:“真要计较起来,好像换成谁,都是如此,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你,我,曹溶,长宁县那座鬼宅内的薛如意,她隔壁的读书少年,还有这边的永嘉县,这里的宁吉。”

    说到这里,陆沉收起神通,院内三幅立轴画卷消散,光阴长河继续流动。

    陆沉双指捏起那只水碗,却不是自己喝水,而是出人意料地递向陈平安,笑问道:“不如你来收徒?”

    陈平安也没有料到陆沉会来这么一手,无言以对。

    少年闻言,眼睛一亮。

    一双眼眸,在夜幕中炯炯有神,如点燃烛火,是一个心中充满失望的少年的憧憬和希望。

    陆沉贼兮兮而笑。

    陈平安瞥了眼陆沉,微笑道:“陆掌教这么开心?”

    陆沉立即收敛笑意,重新将白碗放回两人之间的台阶上,“我那弟子先前说了句肺腑之言,说陈山主与陈山主的先生,学生与先生,你们俩都擅长好为人师。他曹溶表示打心底佩服,贫道收了个直言快语的好徒弟埃”

    自己那些弟子学生当中,从最早上杆子当学生的崔东山,到被陈平安视为自身拳法一道的关门弟子赵树下。

    陈平安当然对谁都很满意,与此同时,并不掩饰对他们各有各的偏心。

    话说回来,在某种意义上,陈平安好像暂时还没有收到一个“最像自己”的弟子。

    毕竟门槛不低,既要是剑修,还能学拳,同时还得是一位符箓派炼师。

    不然一身所学极为驳杂、且门门手艺都可算登堂入室的陈平安,在传道一事上,就可以倾囊相授,尤其是在“亲传”二字上,可以真正做到得偿所愿,淋漓尽致。

    学生弟子们,一个个都太好,以至于陈平安这个先生、师父,好像比当落魄山的山长,更像个甩手掌柜了。

    故而在亲自教徒弟这件事上,陈平安是有不小遗憾的,崔东山是不用教的,而曹晴朗的蒙师,其实是种秋和陆台,此外比如教裴钱拳法?传授再见面时已经是金丹剑修的郭竹酒剑术?即便是如今跟在身边的赵树下,他学拳起步,更多还是自学。好不容易碰到个小姑娘,陈平安想要偶尔显摆一二,结果在柴芜那边,又是怎么个光景?

    陈平安收起心绪,转过头,望向陆沉,以心声询问陆沉。

    “我们年少时,有无熬过某个冬天,是否早已冻毙于夜中?”

    我们?

    啥意思?

    陆沉呆若木鸡,沉默许久,长呼出一口气,沉声道:“陈平安,别学那个郑居中,真的,听我一句劝1

    郑居中是郑居中,独一份的,他会想着证明自己不是道祖,这种热闹,你陈平安掺和个什么劲儿。

    见陈平安不言语,陆沉举起一只手,双指并拢,痛心疾首道:“朋友之间,如此见外吗?难道还要贫道发个毒誓?1

    陈平安似笑非笑。

    出现一双金色眼眸,只是异象稍纵即逝。

    陈平安松了口气,点点头,可以排除这个最不可能就是最有可能的可能性了。

    在这之前,陈平安怕就怕自己就是陆沉五梦七心相之一的关键一梦,梦蝶。

    “多年朋友了,别乱我道心。”

    陆沉擦了擦并无汗水的额头,小心翼翼道:“其实。”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接话道:“其实有过类似想法?”

    陆沉眨了眨眼睛。

    陈平安问道:“既然想到了,为何不做?”

    陆沉笑容灿烂道:“你就不好奇,为何我那师尊,与你在小镇一路同行,最后会在泥瓶巷口停步?”

    陈平安微微皱眉,反问道:“我家泥瓶巷祖宅,隔壁曾经住着谁?”

    陆沉哈哈大笑,只是用手轻轻敲打心口,嘴上说着,咚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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