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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也许很多人都以为,兄弟会这样良莠不齐的乌合之众,相比起王国的军队和暴力,只是不折不扣的弱者,完全不是对手,随时会因为某个贵人的一句话,灰飞烟灭。”
莫里斯目光一变,看着地下街的景象,露出狠色:
“但是别忘了……”
“与成规模的官吏和军队不同,我们——包括这些与我们分割不开的底层人们,我们既胆小又软弱,充满了街头的智慧与底层的狡黠,既毫不起眼又滑不溜秋,随时会在直接对抗中避开锋芒,化整为零。”
“哪怕是熟知本地的警戒厅和巡逻队,面对我们时也常有捉襟见肘,力不从心之感,更别提为庞大战场而准备的军队了,好比宽大厚实的扫帚,总有扫不到的角落。”
“这才是兄弟会真正的底气。”
“这也是我们生于虚空,弱小孤立,涣散,却在面对血瓶帮乃至于王国官方这样的庞然大物时,每每无力抵抗,遭殃灭顶,却总能死灰复燃,卷土重来的根源。”
“警戒官先生,还有这位……打过仗的大兄弟,你们明白了吗?”
那一刻,科恩面色犹豫,哥洛佛依旧有所不服。
但他们都没能说出话来。
至于泰尔斯,他只是一步一步,安静而从容地走在街道上。
“话说回来,”少年叹了口气,突然发声:
“你们认识阿拉卡·穆吗?”
莫里斯眉头一皱。
“王国之怒威名远扬,殿下,”胖子摇摇头:
“但纵使强悍如他,也没法做到我们能为您做到的事情。”
这话听着倒是耳熟……
泰尔斯笑了。
对了。
诡影之盾的钎子,他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
“我记得,”接话的人是哥洛佛,他目露敬佩:
“在祭坛战役中,穆男爵身当先锋,他的怒火卫队与三大部兽人精英组成的阻击阵列直接对撞,英勇无畏不计伤亡,却成功破阵,为传说之翼的骑兵部队以及陛下的主力大军,打开决胜一击的口子。”
“更震惊了在场的所有友军——无论是雇佣兵、征召兵还是王室常备军。”
“也奠定了荒漠战争的最终胜利。”
莫里斯和莱约克齐齐面色一紧。
泰尔斯则思绪飘远,回到六年前的断龙要塞,不由叹息。
“阿拉卡·穆,那不是人,”科恩幽幽道:
“而是某个残缺了一角,不再完整的破碎灵魂。”
见到其他人都看向他,科恩回过神来,摇头道:
“不是我,是我家老头子说的。”
泰尔斯点点头,想起六年前王国之怒背负着自己,在黑沙军阵中一往无前的冲击。
但他想说的不是对方的勇武。
“穆告诉过我,他不是王国之怒,”泰尔斯感慨道:
“他身侧的卫队才是。”
“他们全部。”
其他人顿时一怔。
“同样,”泰尔斯转过头来,“杀之不死,神秘莫测的黑剑,他也许是兄弟会的首领和精神象征。”
莫里斯面色一变。
“但他不是兄弟会本身。”
泰尔斯对着地下街的街景努了努嘴,肯定地道:
“这些人,以及他们所代表的生活、背景与经历,这些全部加在一切,才是真正的黑街兄弟会。”
“而兄弟会是他们在麻木与贫困中的反抗象征。”
泰尔斯点点头,感慨道:
“更是弱者的武器。”
莫里斯有些讶异,但他很快调整过来,嘿嘿一笑。
“殿下,您是明白人!”
“所以呐,警戒官先生,在这个城区里,你和你所代表的警戒厅乃至王国本身……”
莫里斯对科恩说话,却注视着王子,似乎在等待他的回应。
“你们对抗的不是黑帮,不是犯罪,甚至不是邪恶,”胖子冷笑道:
“而是贫困,是不公,是冷漠,是绝望,是一群人的自足与自满所导致的另一群人的不足与不满,是光明过盛,所带来的阴影幢幢。”
“你代表这个国家的权力,站在强者的位置上,面对弱者的反抗。”
科恩抬起头,呆呆地看着他:
“你是说,我在下城区执法,对抗的是……弱者?”
“别被他蛊惑了。”少年的话语响起,把科恩从沉沦中拉回来。
泰尔斯的话沉稳而有力:
“没错,黑街兄弟会,也许是底层的弱者们,不经意间拿起的武器。”
“但恰恰相反,科恩,你对抗的并不是弱者。”
出于过往对王子的信任,科恩仿佛抓到溺水时的稻草,他眼前一亮,希冀地看向泰尔斯。
但泰尔斯的话却比莫里斯更加沉重:
“而是某种更深、更沉、更可怕的东西。”
此话一出,就连莫里斯也皱起眉头。
只见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你要对抗的,是你所出身的、强者的那一方,是他们长久以来对弱者们的不公压迫。”
科恩愣住了。
就连哥洛佛也开始深思。
“你每日在街头上所惩罚的底层犯罪,所感受的混乱无序,所目睹的黑暗痛苦,都只是这些压迫与不公带来的后果之一——无论我们想不想要。”
“你抽出了自己的剑,”泰尔斯轻声道:
“对抗它所割出的伤口。”
“这世上,没有比这更难受,却也更珍贵的对抗了。”
科恩怔怔地望着泰尔斯,思绪混乱。
“嗯,”莫里斯眼珠一转:
“殿下比我会说话。”
“但是,借用一句终结塔里的话。”
莫里斯露出狡黠的神色:
“你要怎么用力量,去对抗力量呢?”
“你只能拥抱力量。”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就连泰尔斯也皱眉不语。
“我不……明白。”
经历了痛苦的思索,科恩咬牙摇头:
“终结塔里没有这样的话。”
莫里斯轻嗤一声。
“是啊,”胖子话语悠长,蕴藏深意:
“塔里面是没有。”
就在此时,泰尔斯突然发问:
“你是谁,莫里斯?”
兄弟会的胖子老大一顿,笑容可掬:
“您贵人多忘事,殿下,敝人莫里斯,兄弟会里的一介小混混。”
泰尔斯冷哼一声。
“不,我是问,”王子双目如电,冷冷盯着莫里斯:
“你到底是谁。”
莫里斯的笑容僵了一瞬。
“一介小混混绝对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你已经秀过肌肉了,”泰尔斯沉声道:
“何妨一亮真身?”
这个瞬间,莫里斯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泰尔斯表情不变,只是深深地望着他。
感觉到气氛不对,哥洛佛和莱约克下意识地把手按上武器,彼此交换了一个充满敌意的眼神。
但莫里斯只是一顿,就轻声发笑。
他叹了口气,举头望天。
“莫里斯·伊什卡。”
胖子的语气充满了讽刺与痛恨。
伊什卡?
泰尔斯皱起眉头:在王子的课程里,他没听过这个姓氏。
“我记得你说,你没有姓。”
莫里斯低下头,点点头,又自嘲地摇摇头。
“现在没了。”
“我来自龙吻地,生于长吟城,”莫里斯目色茫茫:
“从曾祖父开始,家族世代,都是长吟城大公的私人财政官。”
来自龙吻地,生于长吟城。
泰尔斯表情一变。
“原来如此。”
“你是安伦佐公国的人,出身也不算低。”
而且……
确实是管账的。
但泰尔斯马上追问:
“那你是怎么沦落到……”
不等他问完,莫里斯就打断了他,很干脆地回答:
“几十年前,安伦佐公国爆发了‘并地叛乱’。”
莫里斯哂然一笑:
“那是上等人的政治游戏,简而言之,是一团乱麻。”
“最后,无能的熙德大公把我们家族推了出去,作为替罪羊,平息手下诸侯们的怒火。”
泰尔斯感受到莫里斯的情绪,没有继续说话。
哥洛佛和科恩对视一眼,就连莱约克也显得有些意外。
莫里斯叹了一口气:
“你知道,当绞绳套上脖子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
他摸了摸自己几乎看不到形状的胖脖子:
“那时,母亲就吊在我左边,我还记得,她的绳索晃动了很久……”
泰尔斯紧皱眉头。
“而绞刑台之外,监刑官面无表情,就像一块石雕,观刑者无比狂热,就像无尽海潮。”
“我那时还不怎么懂事,被绞住的时候,只是在想,”莫里斯出神地望着街道:
“真难受啊。”
“落日和皓月保佑,要是能让我呼吸一口空气就好了。”
他幽幽道:
“一口,就一口,让我不那么痛苦,不那么想死……”
气氛沉闷,众人闭口不言。
只有莫里斯的声音响起,讲述曾经的过往:
“为了那口空气,我什么都愿意付出。”
莫里斯的眼神一片空白:
“什么都愿意。”
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知道莫里斯从回忆里清醒过来。
“于是,当我在小山般的尸堆里醒来的时候,就明白了一件事。”
兄弟会的老大做了个深呼吸,无比珍重地感受着呼吸的自由:
“这个世界并不公平,殿下。”
莫里斯的手离开脖颈,他露出一方老大独有的狠色:
“就连呼吸的空气。”
“也得用命去争抢。”
“就从那些……可以自由呼吸的人嘴里。”
泰尔斯没有说话。
“我还有其他事,殿下,”莫里斯的情绪明显变了,他扭过头,“恕我失陪了——莱约克会好好招待你们剩余的观光行程。”
此话一出,众人还在讶然的时候,胖子就头也不回也折进另一个街角,消失在眼前。
留下泰尔斯等人,默默地停在原地。
“所以,那就是我老大。”
莱约克从方才莫里斯的身世中回过神来,恢复了不好惹的阴沉神色:
“接下来,你们要去哪儿?”
哥洛佛和科恩对视一眼。
“事实上,”泰尔斯望着莫里斯的背影消失的地方,冷哼道:
“我刚刚差点被一个乞讨的小女孩摸走了钱包,还差点被勒索……现在很不爽。”
莱约克一怔。
哥洛佛和科恩同样愕然。
只见泰尔斯转过头,严肃地道:
“所以,下城区里,这些乞讨的小家伙们,最常待在什么地方?”
街道的另一侧。
神色不快的莫里斯匆匆转过一个街角,跟另一个穿着斗篷的人会合。
如果泰尔斯在这里,他也许会认出来,那是他与莫里斯见面时,那个在后者耳边低语的兄弟会手下。
“兰瑟,”莫里斯没有兴趣多话,直接开口叫对方的名字:
“怎么样?”
穿着斗篷的人——兄弟会的情报头子,“无眠之眼”兰瑟·柯比昂放下兜帽,脸上写满了疲倦憔悴。
“泰尔斯王子昨夜在宴会上遭人行刺,”兰瑟淡淡道:
“坊间谣言纷纷,但因为刺客是西荒人,所以谣言的矛头都指向了西荒诸侯,说他们意图不轨。”
莫里斯蹙眉:
“真的?”
兰瑟冷哼:“反正秘科是这么传的。”
“还有呢?”
“闵迪思厅,也就是王子的府邸刚刚被王室卫队带着市政厅查封了,说要严索刺客的线索。”
“所以,他跟你老板不是一伙儿的?”
“是前老板!我不敢肯定。但我知道,有个老朋友回到了秘科,他以前是西荒分部的负责人——西荒可能确实要出大事了。”
莫里斯没有说话,只是陷入沉思。
最终还是兰瑟打破了沉默。
“跟以前那个比起来,这个璨星如何?”
“我不知道,”莫里斯摇摇头,脸上现出不易觉察的迷惑:
“有点像,但又不一样——还是看黑剑的态度吧。”
兰瑟不甚满意:
“你跟他攀谈了大半天,就这么个结论?”
“嘿,你怎么不自己去跟他唠嗑?”
莫里斯不满地反驳:
“你知道那小子滑溜得很,其奸似鬼,每句话都深藏不露,用心险恶吗?”
“所以才要你去嘛,”兰瑟毫无愧疚:
“你自己就是这种人,最熟悉不过了。”
莫里斯一时气结。
但他很快面色微变。
“我记得,几年前,你曾经向我要了个人,是么?”
兰瑟眯起眼:“什么人?”
“六年前,”莫里斯认真地挠着自己的下巴:“一夜战争那天。”
兰瑟双眼一转,随即找到相应的记忆:
“是的,一个小会计,他曾经是管理废屋的人,才干不错,野心不小,为此整死了他的上司,那个废物奎德……”
“不过被我派出王都了,你知道,罗达肯定不想杀他儿子的人成天在自己面前晃……”
莫里斯打断他:
“给他写封信,找找过往的乞儿名单。”
兰瑟皱眉:
“怎么了?”
莫里斯呼出一口气,踢了踢巷口处破烂的墙根,震下一阵石粒。
“记得吗,兰瑟,刚来下城区的时候,我们在这迷宫般的烂街道里吃足了苦头——安东只要走出五十米,就会误入歧途,找不到回黑街的路。”
兰瑟没有说话。
他知道,莫里斯还有下文。
莫里斯眯起眼睛:
“你还记得,为了最快速度搞定下城区,我们最早是找什么人做的向导?”
“乞儿。”
兰瑟毫不停滞地回答:“我们收买了乞儿们。”
“他们最不起眼,又从小走街串巷,最熟悉这儿的路途。”
莫里斯的目光凝固在墙根上。
“对,”胖子重复着对方的话,细细思索:
“他们既不起眼,又从小走街串巷。”
“最熟悉这儿了。”
兰瑟想通了什么,不由瞪大眼睛。
“所以我有个小小的猜测。”
莫里斯抬起头,望着下城区无比复杂的街道,表情深邃:
“想要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