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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 “不,他们不是临时工,而就是我店里的伙计,每一个都是经我之手收纳收留的。”
泰尔斯不由挑眉。
“其次,他们会做这样的事,不因为别的,正因为长了眼,”巴尔塔轻叹一声,颇为痛惜,“他们一方面见钱眼开,对衣冠华丽的辩护师高看一眼,谄媚讨好,一方面又狗眼看人低,对衣着穷酸的外来人尽情欺凌,毫不收敛。”
有趣。
泰尔斯眯起眼睛。
“这才有了那天对您——不,是对一双以变戏法为生的异乡兄妹的逼迫欺凌,”巴尔塔痛心疾首,“所以综上所述,那天真正犯错的人,其实是我。”
“你?”泰尔斯饶有兴趣。
这倒是新奇。
“是。无论表象如何,归根结底,是我作为老板,对铺子的管理出问题了。”巴尔塔沉声回答,他表情凝重,语气严厉。
“哦?”
“是。翡翠城多年安逸,躺着都能挣钱,是以我疏于教导,让手下人都变成了刻薄自私的酒囊饭袋,懒惰怠慢,私下索贿,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巴尔塔再行一礼,“还得多谢殿下莅临鄙人的铺子,这才让我及时惊醒,意识到这可能致命的缺陷。”
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
好吧。
在这个翡翠城官僚人人表忠心、个个争先进的日子里,居然遇到了个不推脱卸责,还主动揽责的领导上司。
也算一股清流。
或者其实是他,是这个消息灵通的生存者,彻彻底底摸透了你的脾性。
泰尔斯心底里的声音不屑开口:
因此他知道,在你面前,主动揽责,就是最好的推脱卸责?
想到这里,泰尔斯面色一紧。
你该好奇的是——但他心里的声音依旧在悄悄提醒——如果他得罪的不是你,而只是个无力反抗的平头百姓,他还会这么殷勤地上门道歉……
“但幸好他们碰到的是殿下。”
泰尔斯的思索还未结束,巴尔塔就再度开口:
“若他们得罪的是某个无权无势任人欺凌的普通人,自然也就后果寥寥,没有惩罚,那我也无从得知更无法纠正,那等于是变相鼓励、助长他们的嚣张气焰,败坏他们的性格,让他们下次做出一样乃至更糟的坏事。”
他看向略显讶异的泰尔斯,缓缓点头:
“更幸好是殿下。否则等将来某日,他们惹上某个严厉冷酷,不肯宽宥的大人物,又或者某位身手高超,快意恩仇的大盗游侠,那就是时候大祸临头了,远远不是我来一趟空明宫就能免祸消灾的。”
面对这样的态度,泰尔斯夸也不是骂也不是,只得顺着往下说:
“所以你来空明宫,是为了解决这件事。”
也许还能借着认错,博取好感,跟你这位新上台的“大人物”搭上线。
他心底里的声音冷酷地提醒泰尔斯:
这样,无论谁上位谁执政,他都能吃得开。
“我保证,殿下,我将严格管教铺子里的人,”巴尔塔认真地道,说得旁边的怀亚不由点头,“越是苦哈哈出身的人,越要有自尊和自爱,而非去仗势欺凌曾经的自己,或者向上位者和有钱人卑躬屈膝。”
剃头铺老板肃起面孔:
“平等待人,明码交易,不干脏活,不染血腥,这才该是我铺子的信条。”
泰尔斯没有说话。
“至于您和那位小姐的事,请殿下放心,没人还会记得当天铺子里和街道上发生了什么,包括我也不记得了,”巴尔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如果日后有一丝一毫的传言流出,请您随时来找我,我将为您堵住源头——无论是用手段,还是用我的头颅。”
听完他的话,泰尔斯沉默良久。
好一个剃头铺老板。
“你当真是滴水不漏,八面玲珑啊,巴尔塔,”他幽幽开口,“这么一通话说下来,我就是想找你的错处发个火,也无从下手呢。”
“那是因为我没有更多的错处了。”
泰尔斯微微蹙眉,冷笑道:
“哦?你确信?”
巴尔塔恭谨点头。
“若我真的还有错处,殿下却‘无从下手’,那就是殿下才能不足,执政不力,”剃头铺子老板淡定开口,“若我没有错处,殿下却硬要找我的错处,借题发火,那就是殿下德不配位,任性妄为。”
泰尔斯还未反应,一旁的怀亚便已勃然色变:
“你说什么?”
但赶在泰尔斯回应之前,巴尔塔就迅速鞠躬,先向王子,再向侍从官:
“显然,殿下德才兼备。”
怀亚轻哼一声,面色稍霁。
倒是泰尔斯不见愠怒,还觉得挺有意思:
“有趣,你敢这么跟我说话,就不怕我一怒之下……”
巴尔塔笑了。
“若殿下是那种‘一怒之下’的人,那我就会换个说法了。比如说,把那个伙计的头拎过来,把罪孽都推到他身上,又比如说,把您夸得天花乱坠,吹成盛世明君,用眼泪和厚礼让您放过我……”
巴尔塔话锋一转:
“所幸,殿下不是那样的人。”
怀亚冷哼一声。
泰尔斯没有立刻回应,他打量了剃头匠很久很久,脑海里转过威胁恐吓、怀柔拉拢、逮捕下狱等等无数对策,最后还是心情微妙复杂地点点头。
“血瓶帮和兄弟会的财货我不收。我知道这钱是怎么来的,我收了,就等于承认了这套权力寻租的体系,鼓励他们继续层层向下掠夺普通人,当作租金上贡给大人物,换取胡作非为的特权,”泰尔斯冷冷道,“你告诉他们,掠之于民已是罪过,是该适时收手,寻思寻思怎么用之于民了——别等到大祸临头的那一天。”
“殿下旨意,我必当传达。”
泰尔斯顿了一下。
“至于你,这个本子我就收下了,我不想隐瞒,因为它确实有用,”泰尔斯眯起眼睛,“至于你赔罪的事情……既然没有发生,那谈何赔罪?”
巴尔塔笑了,他心安理得地从怀亚手中收回两份礼单,塞进口袋。
“法无禁止则不罚,权有所逾则严究,”剃头匠老板微笑点头,“这才是殿下英明之处。”
他言罢又叹息一声:
“这也是从前,这座城市之所以兴盛起来的原因,以及它原本该有的样子。”
泰尔斯听得若有所思,巴尔塔却行礼告别,准备离开。
“事实上,殿下,我来此还有一个理由。”
泰尔斯抬起头,只见巴尔塔长叹一声。
“布伦南是我铺子里的老顾客,嗯,也算老朋友了,”剃头匠轻声道,眼里充满缅怀,“他的头发和胡须,多少年了,都是我亲自打理的。”
泰尔斯目光一动。
“布伦南,已故大审判官,”他望着眼前的巴尔塔,“所以你认识他。”
剃头匠点了点头:
“他刚到翡翠城时,生活拮据,处处寒酸,唯独上庭时一定要把仪容仪表打理得工整威严,而他的妻子知书达理却偏偏不善家务,遑论……哈哈,恰好,那时我的铺子也才开没多久,为了招徕顾客,价格优惠。”
“生活拮据?若我没记错,布伦南是老公爵不远万里聘请来的,应当不会薄待他。”
“确实如此,但殿下您知道,那家伙退还伦斯特公爵每月送他的大笔‘生活礼金’时,是怎么说的吗?”
只见巴尔塔呼出一口气,眼神飘渺:
“‘我不远万里来此,更不能薄待翡翠城。’”
怀亚怔了一下,泰尔斯却想通了什么,不禁动容。
“我知道老公爵为什么要请他来了。”
巴尔塔点点头,眼里没有悲伤,只有淡淡的怀念。
“老公爵遇刺后,那件案子背后的许多情报,也是布伦南托我找的。”
泰尔斯眼神一动。
“他这人有股死硬的执念,为了某个细节,乃至某个理念,总喜欢跟自己较劲,多少年了都不肯放弃,”剃头匠感慨道。
“年轻时,我会笑他,成熟些,我会劝他,老了,我会冷眼旁观他,”巴尔塔渐渐出神,“但那天,我远远看着他的子女把他,把布伦南和他夫人的骨灰洒下大海时,方才明白……”
他看向泰尔斯和怀亚,长叹一声。
“翡翠城兴旺发达,靠的是他这种人,”巴尔塔幽幽道,“而不是我这种人。”
泰尔斯没有说话。
“我只是个凡人,趋吉避祸,明哲保身,胸无大志,也许永远做不到像他那样,”巴尔塔轻笑一声,略有嘲讽,也有忧伤,“但从那天起,我就告诉自己:每当遇到像他那样的人……”
老剃头匠看向泰尔斯,低头取下帽子,眼神复杂:
“我绝不再冷嘲热讽。”
“甚至,我愿意全力帮上一把。”
泰尔斯听得沉默良久。
巴尔塔也陷入沉思。
怀亚最先反应过来,本想礼貌送客,可泰尔斯却阻止了他。
“翡翠城正在沉沦。”
剃头匠缓缓抬头,目光微变。
只见王子认真地看着他:
“对此,剃头匠巴尔塔,你有什么看法,或者建议吗?”
“我不敢……”
“巴尔塔,我平等待你,”泰尔斯目不转睛,“明码交易。”
巴尔塔顿了一会儿。
他望着泰尔斯的眼神,又看看自己手里的帽子,明白了什么。
老剃头匠笑了,旋即又收起笑容。
“放任。”
“什么?”泰尔斯一怔。
只见巴尔塔深吸一口气,感慨万千。
“这座城里的人,尤其是那些身处高位,脑满肠肥,颐指气使的人,在过去数十年里过得太好了,”他摇摇头,“好到他们以为一切都本应如此,理所当然,好到他们以为翡翠城那从天而降的财富,真是他们奋斗创造出来的。”
泰尔斯若有所思。
巴尔塔则缓缓开口,语重心长:
“好到他们不愿意睁开眼睛看看这泼天的富贵底下藏着多少污垢腐败,看看全领有多少越来越富越做越大的巨富老板和高门望族……
“看看边境角落有多少破产失地的地主业主和贫苦家族,看看田地农庄上的农户猎户们究竟要卖多少粮食才能换来城里片瓦遮身……
“看看热火朝天的冶金区工坊学徒那多少年没有涨过的薪水,看看翡翠城永远比居民薪水增长更快的财税和各大官署越修越气派的各色设施……
“看看外地旅人在翡翠城是什么眼神,看看本地工人忙活四季后又是什么表情,看看光是血瓶帮里不同片区的混混们就有怎样的天差地别等级矛盾,看看城里城外一墙之隔是怎样不同的岁月静好和愁苦焦虑……
“看看码头区每年都会传一遍的水尸鬼谣言和失踪人口,看看法治先进律法森严的背后,有多少只能站在审判厅门口,望着看似严肃公平的法条吃暗亏甚至吃大亏的可怜人……
“再看看北门桥,看看里头有一天算一天吃上顿没下顿的行尸走肉,拉赞奇·费梭贩卖的真的只是毒品吗?不,他真正兜售的其实是麻木和逃避,是狂欢和亢奋,这让人哪怕知道终将被毒死却也要趋之若鹜的诛心剧毒……”
这一长段话里包含了许多只有身居此地多年的巴尔塔能看见的事,泰尔斯和怀亚听得心情沉重,面面相觑。
只见巴尔塔叹息道:
“殿下,那些人,他们过得太好了,好到他们再也不肯,或者说,不愿更不敢承认一个事实。”
泰尔斯回望着他,认真倾听。
“就跟南岸领的富贵与发达不是偶然的一样……”
巴尔塔严肃道:
“翡翠城今日的祸患,内祸也好,外患也罢,都是自然而然的,是早晚都要发生的。”
剃头匠轻哼一声,透露出几分不屑和鄙夷,与他方才在王子面前表现的谨慎和憨厚不甚相符。
“所以,市场、资产、债务、土地、秩序,他们把这些攥在手里想逼走您的时候,才会如此理直气壮——好像没有您,没有费德里克,没有眼红他们财富的坏人们,没有王国中央的大人们,这些东西就合该是他们的一样。”
巴尔塔看向泰尔斯,眼神凝重:
“但他们也许没有意识到,事情能发生在殿下您手里,能仅仅发生在空明宫里,能只限定在鸢尾花家族的可笑内斗里,自己已经是太太太幸运了。
“唯有等他们意识到这一点,清醒过来,对世界有正确的认知,做出真正适合的应对……而非把头埋进被子里,掖紧四角,好像这就能守住自己床底下的那一堆金子……”
他轻哼道:
“否则再多的避祸手段也只是一时权宜,取巧而已,时机到来,坏事还会一遍遍发生。”
泰尔斯没有回应,只是细细沉思。
可剃头匠话音一转,肃穆沉重:
“但他们没法从已有的富足中学到什么,就像强者没法从不反抗的弱者身上学到什么。”
“因为强者不用‘后退’。”泰尔斯想起什么,喃喃道。
巴尔塔轻轻颔首:
“因此只有等祸患真正到达,破坏,毁灭,重塑,逼着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尤其是那些随着翡翠城崛起而受益最大的人重新改变,重新达成平衡。”
他冷冷道:
“到那时,翡翠城的问题才能算是真正解决了。”
巴尔塔的眼里藏着可怕的火焰:
“在那之前,所有的挽救手段,都不过是抱薪救火,不仅徒劳无功,还自以为是。”
抱薪救火……
徒劳无功……
自以为是……
话音落下,书房里沉默良久
直到消化完毕的泰尔斯呼出一口气,重新靠上椅背。
“抱歉,是我话太多了,”巴尔塔回过神来,他微微一笑,瞬间恢复成方才那个看似憨厚老实,实则八面玲珑的剃头匠,“也许殿下您,您确有一种魅力,让人忍不住说出心里话。”
怀亚还没从方才的一长段话里回过神来,只在一边默默点头。
“巴尔塔。”
泰尔斯望着桌子上的小本子,头也不抬:
“像你这样的人,却跑去开个剃头铺子,窝在街头黑帮里买卖情报,当真是屈才了。”
巴尔塔笑了。
“殿下有所不知,像我这样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人,才最适合这个地方了,”剃头匠嘿嘿一笑,下意识地在身上擦了擦手,仿佛身上穿着工作围裙,“若再往上爬,以我的能力手段,或者遇到更强更聪明的对手,死无全尸,或者必将遭人嫉恨树敌无数,杀头殒命。”
巴尔塔眯起眼睛:
“迟早而已。”
“但你就甘心这样吗?我在星湖堡……”
可巴尔塔却微微一笑,温和却也是果断地打断王子:
“老朽很知足,殿下,也没有太大的追求,更不想玩儿什么赢家通吃,败者全输的风险游戏,无论利益有多高。所以当王国秘科来找我的时候……”
“秘科也来找过你?”泰尔斯表情一动,怀亚也吃了一惊。
巴尔塔耸耸肩:
“当他们需要我的时候。”
“那你怎么回应?”
“当然是客客气气,有什么需求都全力配合,”剃头匠憨厚一笑,“至于他们正式招募我的好意,在下只能心领。”
泰尔斯表情复杂地望着这个看似普通,却拒绝了王国秘科的剃头老师傅,久久不言。
“巴尔塔,”泰尔斯想起了什么,喃喃道,“也许,你会长命百岁的。”
老剃头匠露出笑容,憨厚老实。
“那老朽势必努力生存,益寿延年。”
只见他深深鞠躬:
“以证殿下金口玉言,所诺不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