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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诚钜被五花大绑地送进了顺天府,一开始还叫嚣着,后来被朱常溆身边的千户不着痕迹地狠狠捅了一下肚子,这才消停了。
朱常溆对郑家大表兄道:“今日本想同表兄一道认认李家二叔叔的,想着日后能多条门路。不过没想到竟出了这档子事,委实可惜,幸而没认成,要不然家里头多了这么一门亲戚,也是烦心事。”
郑家长子望着天家表弟脸上那痛心又惋惜的表情,咽了咽口水。回去后同母亲宋氏将今日在酒楼发生的事通都说了一遍。
宋氏沉吟了会儿,道:“看来二殿下今日是有意要去逮人的,怕是李大夫过来便为了这事。你以后行事切记小心谨慎,尤其是在二殿下跟前,万万要以诚相待。二殿下心思玲珑,善于琢磨人意,若有欺瞒之心,怕当下就给看出来了。”
“我观二殿下非池中之鱼,他日郑家必飞黄腾达。”宋氏笑得自信,连腰板子都不自觉地挺直了,“你且等着看为娘的说的对是不对。”
郑家的长子品了品母亲的话,有些明白过来,却仍旧有几分糊涂。“母亲的意思是……咱们家,我那姑姑?”他竖起食指,指了指天,“可二殿下再厉害,总是越不过太子。”
否则当年就立成了皇太子了。
宋氏怜爱地望着长子,轻叹道:“你呀,真是读书读傻了。”顿了顿,自己反倒先笑了,“也对,你们男人家从来不爱管后宅事,所以这点上你却是不明白了。”
“天家事,朝堂事,于我看来都与后宅之事并无分别。”宋氏替儿子分解道,“先前的大殿下同太子争国本,后头可不是因着慈圣太后娘娘在撑着?这与寻常人家里老太太偏疼孩子,为着孩子争东西有何区别?”
郑表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虽是家中的长子、长孙,但长辈们都偏疼自己的幺弟,什么好的都尽着他。虽然都是自家兄弟,一母同胞,可自己心里难免会有不平。
宋氏又道:“我听人说宫里头大殿下同太子争得厉害呢。这次的梃击案,不正是武清伯家捣的鬼?大殿下同李家既能做下这等事,圣上必饶不得他们。”她笑眯眯地望着儿子,“你可记得你二舅邻居王家的事?一家子兄弟,老大同老幺争得厉害,最后倒是不声不响地老二拔了头筹,得了老子全部的家产。”
“母亲的意思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宋氏望着似乎开了窍的儿子,略有欣喜地点点头。但还是有不解,“可姑姑似乎没这个意思?若是有,何不早做安排打算?”
“多做多错,少做少错。娘娘帮着中宫这许多年,人心里也记着她的好呢。到时候若真的太子落败,中宫难道不会在后头扶上一把?”宋氏笃定不成器的太子会输给皇长子,笑得格外开怀,“圣上又偏疼娘娘所出的几个皇子,放眼宫中,再没有能同娘娘争宠的女子了。”
“我的儿呀,你且等着袭爵吧。”
另一头,顺天府尹听说有人绑了武清伯的次子上衙门,见都不见,就让人给放了。武清伯是什么身份,背后靠着的是什么,他哪里开罪得起。虽然士人多看不起外戚,有的时候却也不得不向他们低头。
朱常洵见顺天府的衙役要过来给李诚钜松绑,当下就大为不满。“不听缘由,不问事端,就此将人放了?”他冷笑,“有这等官在,打不得、骂不得,怪道人说老天不开眼。”
朱常溆拉了拉弟弟,上前一步,抓住衙役要解开的绳子。他的下巴微微抬起,“我要见顺天府尹。”
衙役上下打量一番,见是个普通富户公子哥儿打扮的半大小子,心里先看轻了几分。可身后聚着这般多的锦衣卫,怕也是来头不小,若非是司礼监某个大太监的亲戚,便是哪家外戚的旁支,仗着上头有人来寻衅滋事。这样的人,他们见得多了。
“小孩子家家的,别多事!”衙役将朱常溆的手拔开,将李诚钜松开,陪着笑脸,“李千户可有伤着?”
李诚钜见有顺天府撑腰,当下就牛气了起来。他揉着被略微磨破了皮肤的手腕,指着朱常溆和朱常洵,“这俩小子,给我抓起来,先在牢里头关个十天半个月尝尝滋味。”他斜睨着两兄弟,“也不看看老子是谁,就敢爬到头顶上撒尿。”
衙役有些为难,他们是两头都不想得罪。这两孩子眉目仿佛,一看就是兄弟,也不知姓甚名谁,若是家中权势滔天,他们轻易捉了人,且不提是饭碗不保,怕连小命儿都没了。
“我也不为难你。”朱常溆压着心头的怒气,“你去让顺天府尹出来。”
衙役苦口婆心地劝道:“小公子,我也不知你究竟与李千户有什么过节。若是小事,出了衙门你们自行商讨解决便是了。府尹大人不是你那么容易就能见的。”
朱常洵瞪着他,“为何不能见?既有案子,府尹自当出来开堂审理。”
“嗐,我说你们怎么就说不通呢。就你也想见府尹大人?大人哪里是你们这种小屁孩能见的。”衙役被说得不耐烦了,将兄弟俩往外推,“走走走,上别处玩去。这里是顺天府,不是你们玩闹的地方!”
朱常溆取出了一块牌子,金灿灿的,“你认不认得这个?”衙役定睛一看,吓得当场腿就软了。李诚钜还没走,见衙役那般模样,也起了好奇心,凑过来看了一眼,愣在那儿。
“现在,能替我们去通报一声吗?”朱常洵好心地问。他脸上的笑容在衙役眼中瞧着就好似是笑面阎王一般。
“我我、我这就去给二位殿下叫去!”衙役连滚带爬地往里头跑。
朱常洵冷哼一声,“不知好歹的东西。”他身边的朱常溆却紧紧地捏住了拳头,“阿弟,若今日我们不能表明了身份,是不是人就这么被放跑了?在顺天府求告无门的百姓,又有多少?这还是天子脚下!”
这一问不仅让朱常洵愣住了,他们身后的锦衣卫也都叹了气。“二殿下,这乃是常事。”一个千户苦笑道,“若是遇上包青天在世,百姓恨不得将人永远都留在任地上不放人走了。便是因调令离开,也会给立座生祠,家里供个长生牌位。”
这样的待遇极少见,也能体现出清吏之少。
朱常洵转头望着兄长的侧脸,手伸过去,连着袖子包住他的拳头。朱常溆深呼吸了几次,侧过头朝弟弟笑了笑,“我没事。”
“嗯。”朱常洵扭过脸,看着步履匆匆的顺天府尹从里面走了出来。
“二位殿下,下官有失远迎。”顺天府尹说着就要行礼,让朱常洵给拦住了,“礼倒是不用了。”他朝还愣着的李诚钜扬了扬下巴,“先把人再给绑起来吧。”
顺天府尹看了看呆若木鸡的李诚钜,心里很是为难。但武清伯再厉害,也强不过皇子。罢罢,等结案后,他亲自上门去赔罪便是。
“不知二位殿下状告李千户何事?”顺天府尹小心翼翼地问道,心里不断祈祷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朱常溆微微一笑,“太子乃我之弟,先前仁圣皇祖母丧期我弟遇袭,是为梃击案。此案久未破,今日我便领了案犯送将大人手中。”他朝顺天府尹扫了一眼,“大人可得细细审了。方才此人于酒楼中亲口认了自己杀了景氏。”
顺天府尹的脸色瞬间变了。“果真如此?!”在这秋老虎的时节里,他背上的冷汗浸透了官服。现在即便自己想放,怕是也没法子了。
“大人好生审案,我同皇弟便先告辞了。”朱常溆牵着弟弟转过身,“夏百户。”
“在。”
朱常溆与李诚矩擦肩而过,“你留下,给大人留个口供,说说今日酒楼里,李千户是怎么说的。”
“诺!”
顺天府尹等两位殿下一走,就肃着脸审起李诚钜来。因有人证,彻底坐实了李诚钜的杀人罪行。旁的却还是要再细细审,但李诚钜与梃击案有关系,却是板上钉钉了。
朱常溆和朱常洵一回宫,立刻就去见了朱翊钧。他们怕顺天府尹看在武清伯的面上,会轻饶了李诚钜,觉得还是将这事儿同父皇通个气来得更稳妥些。
有李诚钜牵扯其中,武清伯怕也逃不了干系,事情可不就扯到了朱常洛的身上吗?
太子现在正看自己这个长兄不顺眼呢。
他们兄弟能想到的事,朱翊钧自然也能想得到。他听完二人的禀报后,当时心火就烧得老高,只面上还不露出来。“你们回去翊坤宫,同你们母妃说说话儿吧。”
摒退了两个儿子,朱翊钧就叫了銮驾,上慈宁宫问罪去了。
面对儿子的质问,李彩凤却觉得自己有苦难言。“我虽不看重汐儿,可他也是哀家的孙儿!哀家为何要纵凶伤他?陛下,难道你糊涂了吗?!”
“朕没糊涂,朕就是没糊涂才来找母亲的!”朱翊钧冷笑,“母亲的那点心思,朝野上下众人皆知,何必再遮遮掩掩呢!您就是想让皇长子继位,就是巴不得朕早些去了!”
李彩凤那双看不见的眼睛里突然涌出泪,“在你心里,哀家、哀家就是这样的人?!”
朱翊钧大喘着气,强自忍住心里的悲伤与愤怒。“是与不是,母亲心里比朕更清楚。原本,朕还打算明年给武清伯提一提爵位,封个武清侯。现今看来,却是没有这个必要了。”
听着儿子远去的脚步声,李彩凤木着脸,眼泪成串地往下掉。慈宁宫的正殿里,什么声音都没有,宫人们一个个低垂着头,静如鹌鹑。
“原来陛下竟是这般看哀家的。”李彩凤喃喃道,“原来陛下竟是这般看哀家的。”
李彩凤突然狂笑了起来,“原来钧儿你竟是这般看为娘的!”
朱翊钧送给母亲的自鸣钟好似不再走了,李彩凤再没听见声响。她病了,病得很厉害。可向来孝顺的天子却并没有过来探望,就连恪守本分的皇后也没有来。唯有翊坤宫的皇贵妃,偶尔还会过来坐坐。
李彩凤觉得自己嘴唇干得起了皮,她想叫人来给自己端一杯水,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喜姐大概也同陛下一般想,觉得是哀家授意武清伯的吧。李彩凤闭上眼,扯动了一下嘴角。好端端的一个苦笑,落在旁人眼中便成了抽搐一般。
有了天子的催促,顺天府和刑部的速度飞快。几乎是几天内就查清了梃击案的来龙去脉。
这事儿还真和李太后、皇长子无关,甚至连武清伯本人都不知道。全是李诚钜一手操作的。
无他,盖因李诚钜不知打哪里听来了天子表弟要给自家父亲提爵位,以后就不是伯,而是侯了。
这样一来,李诚钜心里就不忿极了。往后等武清伯百年,家里所有的一切都归了自己的大哥,而他怕是什么都分不到,也不会再有如今的招摇的好日子过了。他知道姑母李太后的心病便是皇长子没能成为太子,索性就来个一不做二不休,将现在的太子给杀了,到时候论资排辈,可不就轮着皇长子了吗?
等事成之后,自己再去往父亲、姑母跟前邀个功,挤下兄长成为下一任的武清侯,轻而易举的事!只可惜张差不顶用,不仅没能把太子给打杀了,就连自己也被生擒,多出后头许多事来。
李诚钜还没想好接下去怎么办,就被朱常溆和朱常洵兄弟给抓了个正着。到了顺天府,酷刑轮番上,李诚钜本就不是什么傲骨之人,烙铁烫得皮开肉绽后,自然什么都招了。
案子倒是结了,面上瞧着好似风平浪静,可私底下却不是这样。
朱常洛发现自己被孤立了。不仅宫人们不愿再往自己跟前凑,就连父皇、母后、兄弟们,乃至讲学的先生们看自己的目光都是异样的。他自然也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可他并不认为未曾干涉其中的自己有错。
周遭的人越是这般对待朱常洛,他心里就越是委屈。夜深露重的时候,苦读的朱常洛顿觉没了味道。起先他以为,只要自己用功听学,事事争得第一,父皇就会将母妃给放出来。
可后来发现,并不是这样的。
接着他以为,只要自己将皇太子给挤下来,成为新的太子,父皇就会网开一面,让他们母子相见。哪怕一面也好,他甚至都不求父皇能像疼爱自己的皇祖母说的那样,将母妃给放出来了。
可后来发现,皇太子的地位稳固得很,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将他拉下来。
直到现在,对梃击案毫无所知的自己受了牵累,身边却没有一个人相信他。谁不知道皇长子与武清伯走的近呢?谁不知道皇长子一心想要做太子呢?谁不知道为着王嫔,皇长子不知求了天子多少次呢?
朱常洛终于清楚地明白到,无论自己再怎么努力,都不可能夺得父皇的目光,甚至一个微笑。幼年时,母妃对自己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
他从来都是一个,在父皇的心目中不被期待的存在。每每看到自己,父皇就好似看见了他的生母——那个被父皇厌弃的女子。
朱常洛望着窗外发呆。外间突然下起了小雨,细细的,黏黏的,在夜幕下很难被发现。可一旦当雨丝点在了窗外残留的紫薇花瓣上,一动一动的花瓣就将它们的存在昭然于人的目光之下。
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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