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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逝者如斯夫啊。”回答的人身材消瘦,姓王名夫之,几年前就名声在外,是朝野公认的才子。原本想着,王夫之会通过公务员考试,进入朝廷。没成想,这个有主见的年轻人居然去考了公派留学生,并且一举拿下了头名。三年前,王夫之对着送行的亲友傲然地说:“此番去国,非为私利,乃求澳洲强国之策。”如今三年过去了,书山学海的积淀,过往的骄傲不见了,眸子中更多的则是深邃。
这三年来,他所学到的,所看到的,远远超出了过往的认知。经过了最初的愕然、茫然之后,王夫之埋首书山,求寻找,去对比,去思考。渐渐的,他明白了澳洲的法与大明的法之间的区别;看到了蒸汽机推动之下,澳洲人如同吸金一般的工业;见识到了巨舰大炮之下,澳洲共和国一个又一个的胜利……原来,法制是这个样;原来,没有皇帝老子地球照样转;原来天下财富根本就没有定数,只取决于人们能创造出多少;原来除了农业,工业与商业同样会成为国之柱石……
徜徉在哲学书籍当中,王夫之愕然发现,圣人学说,并非世间唯一的真知。他从前一直以为圣人的学说出了问题,这不是圣人的错,而是后人曲解了圣人原意。可学的越多,知道的越多,他便越发地觉着教授们说的那句话有道理:“圣人学说在当时是先进的,可如果两千年之后,曾经再怎么先进的东西也会落后。圣人只是考虑当时的情况,怎么可能算到两千年后发生的事儿?”
抱残守缺!王夫之终于发现了儒学的顽疾,更发现了大明朝的顽疾。可要想治愈这顽疾,又岂是他一人之力可以扭转的?
可以想象的到,当他们这一批开拓了视野的留学生归国之后,又会引起怎样的一番震动。不务正业、微末伎俩、奇淫技巧……种种帽子扣将下来,他们必然被排斥在主流之外。或者安排个微末的小官闲差,或者干脆就不录用。己身前途暗淡,想要扭转几千年来凝固在大家骨子里的思想,更是难上加难。
想到暗淡的未来,王夫之长长地叹了口气:“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而农兄可是因归途而感慨?”张允问道。
“正是……”王夫之指了指那些一同前来的留学生:“他日相见,只怕大家早已没了棱角,忘了澳洲所学。奴颜屈膝,向达官贵人去求那五斗米的俸禄。又有几人记得这石碑上所提之校训。”巨石旁边,题着中南政法学院的校训:学以致用。
张允苦笑着摇头:“又有几人有而农兄的风骨?只怕而农兄此番归国会挫折颇多。”
王夫之摆摆手:“我已决议不入仕途。”看着张允投过来的诧异目光,王夫之说:“我打算潜心向学,归拢这些年所学到的,著书立说。以求让更多人懂得经世致用的学问。”
张允笑道:“而农兄的学问,弟向来是敬佩的。如此也好,世间少了一个刚正不阿的清官,多了一位博学大儒。而农兄心向教化,功在千秋。”
“马屁!臭不可闻。”王夫之佯怒,继而感叹着:“不这样又待如何?以前我只当天下大乱,那是因为天子无德,近奸佞而远贤才。不怕你笑话,此前我可一直把马首辅当做了奸佞。可这三年过后,现在再细细想来,若非马首辅,只怕这大明早就亡于胡骑铁蹄之下。马士英虽然为人略有瑕疵,但有能力,敢担当,也是一心为国。与之相比,东林诸公,只知清谈。半点建树也无,却反倒污马首辅为奸佞……”
“这么说,而农兄转而支持马首辅了?”
“非也。我只是就事论事罢了。”王夫之摇头说:“马首辅颇有才干,又有魄力。然受限于眼界,最多将这大明变回万历之前罢了。过上百十年,天下又是一番打乱。别问我何故,李教授讲过这个问题。”
张允苦笑着应承:“生产力低下而导致的土地与人之间的矛盾……”
“你我都知道,大明这般下去不是办法。马首辅所推行之革新,于国只有眼前之利。便如李教授所说,不过是人丁锐减之后的重新洗牌罢了。真正想解决这个问题,唯有一途。”
“兴工商。”
“正是如此。”
一问一答之后,两人都陷入了沉默。这个话题过于沉重,显然不是两个刚毕业的留学生能解决的。从四六年开始,马士英便靠着铁腕强力推行着改革。科举改了,渐渐的没了八股文,转而成了公务员考试。吏制改了,官吏之间的鸿沟被填平;税赋也改了,去年年初,马士英推行了削藩之策。径直拿宗室开了刀。听闻今年又要推行官绅一体纳粮;军制改良成果初见成效,近五万的武毅军震慑之下,马士英裁撤了卫所,解散了大批良莠不齐的明军。
这期间整个大明的阻力与反弹情绪极大。先是有刘泽清秘密潜入军营,聚拢了部将兴兵作乱;跟着便是督抚自重,拒不接受朝廷之令。如今的大明王朝,真可谓处处起风波。唯独朝廷所控制的四省,在武毅军的刺刀威胁之下,彻底地推行了马士英的改革之策。
到了如今,靠着这些改革措施,大量的人才涌入,失散的税赋一点点收上来,朝廷的力量正一点点的变强。想想这些仅仅算是改良的措施就遭遇了这样大的阻力,王夫之设想中的社会改革又会引起怎样的动荡反弹?
“所以我要做学问。”王夫之决然地说:“作为先行者,我们注定无法改变什么。但我们可以将思想流传下去,让更多的后来人去做些什么。”
“而农兄好心胸……弟远远不及。”张允咬着嘴唇说:“此事也唯有而农兄可以坚持。我这辈子只有一个念想——报仇!”几年来,灭族的仇恨不但没有变淡,反倒愈发的刻骨铭心。
“人各有志……”
两个人说话的光景,远处跑过来一个人。浅蓝色的牛仔裤,帆布鞋,印着政法学院字迹的t恤衫。一溜烟地跑过来,而后将厚厚的一个本子递过来,笑着说:“两位同学,毕业了,写两句临别赠言吧。”
二人欣然答应,接过来认真地写了起来。
“邵延宁,看你这般神色,想来已谋到出路了?”张允笑着问道。
不过十七岁年纪的邵延宁腼腆地笑着:“昨天刚刚接到的聘用书,下个月十号去〖总〗理办公厅报到。”
〖总〗理办公厅可不是一般人能进的。不过想想邵延宁的叔叔是外交部长邵北也就不奇怪了。
“说起来,通过公务员面试的还有好几个留学生呢……跟你们一起来的。”邵延宁熟稔地报出了一连串的名字,直接让王夫之与张允愕然。
张允显得有些愤怒,王夫之倒是一脸的淡然。只是慨叹了一声,人各有志。不止是他们俩,事实上所有的留学生都预感到回大明之后,他们必将受到的冷遇。有些坚持的,也就硬着头皮回去了;心中坚持少的,更乐意留在澳洲这个让他们无比亲切的国度。
刚刚写完赠言,便有班长招呼着所有人来照相。排在梯次的队伍之中,众人心思不一。而后在摄像师‘一、二、三、茄子’之声中,留下了一张泛黄的老照片。
六月流火,空气中却飘荡着无数滋味糅杂在一起的离别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