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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等才疏学浅,只能面前吊住,纵是如此,恐怕也过不了今冬了!”
徐皇后的时日已经不多了。
朱棣深深吸一口气,镇定一下之后整了整衣冠,迈步进入寝室。
皇后似乎刚刚用过药,寝宫里还残留着浓烈的药味,几个宫娥正小心的清理着,被褥上的片片殷红触目惊心,半躺半坐着的徐皇后嘴角还带着一丝血迹——显然刚刚呕血!
几个宫娥正要跪拜,朱棣做出轻松的样子摆了摆手示意免礼,然后坐在徐皇后床头……
徐皇后胸口剧烈起伏,脸色苍白的吓人,见到朱棣过来似乎想要挣扎着起身行礼,早被朱棣虚虚一按:“皇后不必行礼了,你我也是患难夫妻,哪里有这么多的礼数?刚才朕听御医说了,皇后的身子是虚了些,只要安心静养几个月,再多用些补药发物,必然会日渐好转……”
许皇后努力做个笑容,却显露出唇齿之间惨烈的血迹,看起来十分凄凉的样子,让朱棣心中一酸,微微低下头去。
“皇上莫诓我了,自家的身子自家知道,恐怕也没有几天活头了。”徐皇后也是聪慧过人的奇女子,自然能看出朱棣说的是善意谎言,说起生死之事,一点忌讳也没有,反而是十分轻松的说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有什么不好说的呢?闻皇上在朝中议迁都之事,可有定论了?”
这种事情本就争的厉害,哪有什么定论?就算是有,也不会这么快。
“朝中腐儒搬出太祖家法来,朕也不好硬来……”一想起那些坐经而论的书呆子,朱棣就很窝火,被这样一群臣子给绊住了,确实让皇帝很是不快:“若让朕瞅准了机会,有他们好看……”
徐皇后微微侧过半个身子,拉过朱棣的手掌轻轻抚摸,脸上带着一抹红晕,轻声说道:“陛下,容臣说一句吧……”
“皇后这是作何?民间尚有糟糠之妻不下堂的讲究,有什么话还不能直说?”
“近年来,陛下心性变化不少,轻易不肯容人……”
这些年来,朱棣确实暴戾的很,动辄杀人抄家,无论臣子还是宗室之中,犯一点小小的错误就会被他惦记上,念念不忘一定要大大的惩罚一番才肯罢休。朱棣或许可以算得上是雄才大略,可绝对和宽仁这样的字眼没有任何关联。到了什么时候,朱棣也当不起“仁君”的评语。
或许朱棣骨子里就把宽仁看成了软弱,尤其是侄儿建文皇帝的宽仁所落下的下场,更是深深引以为戒,处处不留余地。
说皇上不肯容人,其实是就在说气量狭小斤斤计较,同意的话语若是放在任何一个别人口中说出来,脑袋早就掉下来了。朱棣可不是什么能听得进逆耳之言的帝王,自信到了自负的地步,如何能听别人直指自己的缺陷?
只不过相濡以沫的妻子说出来,就又是一番情形了。
朱棣往后挪了挪身子,轻声说道:“皇后说的是,若不是皇后提及,朕也不曾觉察。以后朕会宽容一些……”
听着皇上明显言不由衷的话语,徐皇后知道朱棣根本就没有听到心里去,这么说也仅仅是为了安慰而已,叹息一声说道:“皇上一意要做千秋雄主,可千古帝王哪里是那么好做的?无论秦皇无论汉武,以武功而冠天下者,无不需要深厚积累。我大明立国几十年,上下传承到了皇上这里也仅仅两代(建文年代已经被朱棣划分到洪武年间了,连建文的年号都没有了自然不算一代),太祖皇帝历次北伐南征,并没有积攒下多少家底。皇上执掌国柄以来,国家经历奉国之战和两次北征,府库空虚到了什么程度想必皇上比旁人更加清楚……”
辉煌的军事胜利和版图的扩张,带来了府库空虚民生无力这个必然后果,现在的大明朝顶着鼎盛的名头,内里其实已经有点虚了。
一连说了这么多话,徐皇后似乎有点累,微微休息了片刻方才说道:“国家社稷的强盛许多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积累,需要几代人的努力,这个道理皇上不是不知啊,却要强行,终究……终究怕是难成……”
这样的话语,其实也算是一种忠告,也只有相濡以沫了三十年的徐皇后才敢当着朱棣的面说出来。
大明帝国的真正实力如何,朱棣自然比任何一个人都更加清楚,面对自己的妻子,就好像家里没有几个铜钱却要硬撑着盖起五间大瓦房的农夫一样叹息一声:“皇后所言朕又如何能不明白?可我大明真的已经到了需要锐意进取的时候。很多事情朕不敢留给后世子孙去做,因为朕担心他们做不好。近年来,每逢夜深人静之时,朕也时常深思。总管秦汉唐宋,无不是开国之时鼎盛,随后日渐衰落。”
“人人称朕为万岁,可世间之人活过七十已是稀有,朕已近知天命之年,很多事情还等着朕去办理。若是朕这一辈子无法完成为留给子孙的话,恐怕他们驾驭不了群臣,无法左右局势,反而成为昏庸无为之君主。”
“便如炽儿和煦儿兄弟二人,炽儿忠厚沉稳有余,而进取开拓不足。若是我大明国成型之后,可为一守成之君,现在……”朱棣掠过“现在不合适”这句话后说道:“煦儿锋芒太锐,恐遇坚而折,不过这三四年来沉稳了许多。无论是炽儿和煦儿,朕最担心的日后他们会受到权臣的左右,致使大权旁落,所以朕极力削出朝中重臣,就是担心没有朕的日子里,他们驾驭不住局势……”
作为父亲的,要为儿子为这个帝国扫清障碍,朱棣之所以迟迟不肯把朱高煦的太子名分定下来,就是担心他的资历不足以服众,怕以后无法驾驭群臣。
“今日煦儿在朝堂之上大发惊人之语……”朱棣简单的说了一下“天子守国门”的事情,无奈的说道:“朕知道煦儿肯定和那个林三洪联络过,也只有那个时时事事都走偏锋的林三洪才会发出这等惊世骇俗之言。朕明知如此,却也被这句话给震到了。”
“朕可以的压制住林三洪,就是想让煦儿多一点历练,长点自己的本事,而不是事事都依靠他人。”
其实在这一点上,朱棣做的还是比较不错的,不仅开革了林三洪这个汉王铁杆,同时还支开了大王爷的左膀右臂姚广孝。当初拿掉林三洪的时候,其实并非是专门针对林三洪这一个人,而是出于通盘的考虑。
大明朝已经经历了两代,太祖洪武皇帝就不必说了,那是开国的功劳。而现在的永乐皇帝朱棣也是经过“靖难”才做到了皇位上,虽然算不上开国,也差不了太多了。父子两代皇帝都是强势统治,对于臣子有绝对的影响力。但是两个儿子的威望显然无法达到这种高度,在这种情况下,朱棣只能尽可能的削弱权臣,让权力进一步收归到皇权处。
当初朱元璋废除宰辅而成立内阁制度,绝对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
“自隋唐而至五代,无不是权臣大将夺权自立,即便是赵宋也是夺取于郭家(柴),朕不得不防啊。”
“可……不论如何,不管是炽儿还是煦儿,只要立为太子,必然要执掌大明,到时候他们还是会用人的……”
朱棣无奈的说道:“朕也只能做到现今的样子了,姚广孝年事已高,已是风中残烛,恐也活不过几日,而且此人深知进退之道,可以不做考虑。那个林三洪却年轻的很,朕还要好好的看看,若是他真有什么不轨的心思,一定留不得。若是此人老老实实,等到朕百年之后,煦儿再想启用,那已经是他的恩典了……”
这也是帝王心术了吧?
徐皇后深知朱棣是脾气秉性,看说不到他心里去,也就不再多言,反而是主动岔开话题:“煦儿能说出天子守国门的话来,确是发前人所未发,虽有林三洪的影子,可也算是不错了。对了,那个林三洪在做什么?怎么许久也不曾听说过?”
一说起林三洪,徐皇后就想起那个鬼点子颇多的年轻人,这么些年过去了,想来也不年轻了吧?
“当初见林三洪的时候,还是少年之龄,常常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勾当,无论湖广无论淮扬都是让人于无声处听惊雷。这些年过去,想必已经沉稳了许多吧?”
朱棣小心的扶起妻子的后背,垫了个锦垫子进去:“林三洪在办义学堂,四处求人,四处讨要。把要来的钱财都用在了义学之上……”
“好事啊,天下贫寒者众,能传业布道已是莫大公德……”办义学这种事情,到了任何一个朝代都是善举,任谁也说不出什么来。尤其是早在扬州知府的任上,林三洪就已经大张旗鼓的兴办义学堂了,当时朝廷还发文褒奖。
朱棣显然不是这么看的。
“他在扬州办义学和如今不同啊……”朱棣犹豫了良久终于对妻子说出了自己的顾虑:“当初在扬州的时候,大肆兴办义学,终究是朝廷的恩泽,只不过是由他林三洪去做而已。现如今办义学,林三洪分明是有收买人心和结党营私的嫌疑。十年二十年之后,义学中若是出了几个官吏,必然会抱团成为死党,那时候的林三洪即便没有官职,也……难说的很呐。”
“皇上顾虑的太多了,那林三洪在扬州之时,也是年纪轻轻,怎么会想到这么久远之事?他所办的义学只不过是收拾起扬州义学的后续而已,皇上也不要想的过多,天底下怎么会有真正知道过去未来之人?若是林三洪早就知道会有今日,当初也就不会那么做了……”
“朕为亿兆生灵之主,身上担着社稷江上,不得不多想一些。还有,如今的迁都之争就是林三洪挑起的风头,虽然他现在已经很小心的不再念及这些,可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瞒不过朕。”提起林三洪,朱棣就明显变得很不痛快:“赞成迁都的多是朕之肱骨旧部,林三洪把这个事情挑起来,分明就是示好以众……”
朱棣的那些旧部,现在已经是朝中的重臣,这些人的根基在北方,自然希望迁都。林三洪首先提起这个事情,虽然引起了朱棣的不快,可是也不好动他。若是贸然找个借口把林三洪给拿下了,就表示迁都的事情不会成功,无形中就触动了朝中部院一派的利益。
利用《饭后谈》,挑起迁都的辩论风潮,林三洪已经把自己和部院重臣的利益捆绑在一起了。这个时候急匆匆的动林三洪,显然不合时宜。
好在林三洪只是个无职无权的空头侯爵,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朱棣大可以再等等看看,若是林三洪可用,则会留到儿子手中。若是发现这个林三洪有什么不轨之心,那就更简单了……
“迁都之事不妨慢慢来,切不可操之过急了……”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好不容易才平息下来的徐皇后说道:“我是经常念叨着要回到北平过日子,可终究是朝廷为大,不好因为我一人而违了众人的意思,再等等吧。”
从徐皇后到江南的第一天开始,就很适应这里的气候和风物,常常念叨着腰回到北方去。可一晃已经这么些年了,终究未能的偿心愿。
即便是天家人物也不能随心所欲。
强势如朱棣这样的九五之尊,尚且有这样那样的许多顾忌,何况皇后?
“罢了,迁都之事且放一放,朕便于皇后回到北平,对于皇后的病情也有好处……”
徐皇宫想笑,终究没有笑得出来。
朱棣终究先是一个皇帝,然后才是一个丈夫。哪怕是这样的家中之事,最先想到的还是朝廷。朱棣明显是想迁都的,却无法彻底压制住朝廷里的反对派,于是就以皇后的病情为由先搬迁过去,形成一种既成事实的格局,以后就可以在“不知不觉”之间办理妥当迁都的事宜了!
果然。
连二十天都没有过去,朱棣根本就没有内阁于各部打招呼,就下了要和皇后去北平的命令。
朱高煦继续履行见过的职责,皇帝两口子则开始准备北上了。
与此同时,林三洪的“众恩义学堂”正式挂牌授读。
林三洪以文官封爵,然后被丢在一旁坐冷板凳,明显不是什么好现象。因为种种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关系,这种兴办义学的善事并没有得到官府的大肆宣扬。
“众恩义学堂”开课的第一日,显得有点冷清。
拢共三百多个学生其实早些日子就已经到了,一直都在学堂里帮着做一些事情,搬砖挑土夯墙筑壁,从一开始就参加到学堂的建设当中。
陆陆续续又请了十几个颇有才学的宿儒,作为“众恩义学堂”的第一批老师,择了个黄道吉日,就把“众恩义学堂”的牌子挂了出去。
前来祝贺的也仅仅是附近的乡民和一些老熟人,和官府有关的一个都没有来。
好在林三洪也不在意这些,反正也是完全依赖自己办起来的学堂,根本就不想和官府和朝廷扯上什么关系,那些官老爷不来更好。
所谓的开学典礼绝对算不上隆重,很多衣衫寒酸的学生们连件像样的长衫都没有,绝大部分都是穿着上下两截的裤褂,有些人身上还带着泥点子,若不是看到“众恩义学堂”的牌子,还以为是苦力民夫呢。
拜完了圣人和师傅之后,林三洪指着“众恩义学堂”那块寒酸的牌子说道:“学堂以众恩为名,就是要大家都记着,这次读书求学的机会是众人捐赠而来。这里的每一条板凳每一块砖瓦都是取自于众人,愿大家都记得众人之恩赐。”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些已不必我多说了,但愿诸位莘莘学子能够把握这次机会,完成学业一展胸中才华。”
“学堂每年有两身衣裤给大家,吃的都是糙米咸菜,只希望他日功成名就之后,诸位还记得根本。”
“学堂中的师傅都是名望于才学冠绝天下的宿儒,能够来此寒酸之地受苦,已是天下之大善。”林三洪对着这些须发花白的老先生鞠躬行礼:“诸位师傅受我一礼。”
这是正式的拜师礼,林三洪算是东家,行这样的理解也很正常,所以诸位老师傅受了礼之后才客客气气的起身寒暄。
“在“众恩义学堂”当中,我林三洪会尽力维持,至多也就是让大家吃饱穿暖不受饥寒而已。至于最后能不能学成,那就要看诸位学生的努力了。在这里我想对大家说的是,读书求学不一定就是为了黄金屋,更不一定就要什么颜如玉,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是为读书之根本,诸位切莫忘记。”林三洪看着下边一张张年轻的面庞,知道这些才是真正的种子,以后会成长为一片森林,对着这些少年躬下身子:“林三洪恳请大家,好好学……”
众学生齐齐站起,很认真的还以礼节:“我等必不辜负林先生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