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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若知其心思,但这几名劳役诋毁父亲,言辱母亲,文若深恨于此,当然不肯就此罢休,只不过此时此刻,文若心中所虑,并非几个劳役的生死,而是方才那番话闲谈的真伪。

    “王大人在上,陈公子海涵,请二人大人暂熄雷霆之怒,容草民有事相禀。”正当文若心想如何探究此事时,远角传来一腔天外之音,文若一惊,寻了片刻,愣是没找到这浑厚沉稳之音是出自何人,他回身扫过,身后百余劳役皆是置身事外,无一人为黝黑子等人求情。这回倒是王乱眼精,率先找到那人,文若走上前来一看,为这几个劳役求情的不是别人,正是方才被黝黑子欺辱打翻的老儒生。

    洞中鲜有光火,老儒生跌跌撞撞勾着腰,从地上爬起,身上的衣服烂的像碗腐臭许久的蛋花汤。老儒生索性把手中的铁锄当成拐杖,吃力地挤到王乱身前,跪行拜礼。文若仔细品味,这老头虽穷困潦倒,但究其谈吐,颇有鸿儒风范。王乱何等眼力,立马就瞧出此人有些文墨,绝非一般草民,顿时有所顾忌,皱着眉,思索片刻,转过头望向文若,看文若眼色再做打算。

    “你无非是想救这几人性命,说来容易,只要你愿以命相抵,我就请王大人饶他们不死。”文若不愿在王乱面前示软,更不愿让他知道自己的真实用意,无奈之下,他只能以进为退,寸步不让。

    王乱吃了一惊,万没想到这长史少爷年纪轻轻,竟是这般心狠手辣,可那老儒生听后倒是乾坤不乱,一脸视死如归,颓靡多时的双眼仿佛突然有了精神,瞪得溜圆,凛然道:“草民愿意,绝不反悔。”

    此言一出,矿洞中人无不诧异地望着这个平时虚弱无力被人欺辱成瘾的老儒生,众人纷纷慨叹这糟老头子竟是如此胸襟的同时,心里也是莫名其妙,不知这老儒生为何要以德报怨,不惜性命替他人消灾。

    “你为何要救这几人,说不出理由,我不会成全你。”文若心中起疑,上前一步,咄咄逼人地问道。

    “回陈公子,草民已年过七旬,身残体败,被朝廷强征至此,已是生如行僵,死不多余,这几人虽触犯令尊大人威仪,然均乃乡野粗人,不识时务,本是自由之身,理应种田耕地,老死一生,却不想身受朝廷苦役所累,心恋乡野妻儿老母,王大人与陈公子皆是一方有德贤能,深受曲大人信任重托,想必知晓,这几人杀之无益,弃之无利,当下工期紧缩,正缺人手,为顾大局,请王大人与陈公子斩了草民,以正朝廷法度。”

    王乱与文若听罢,深谙老儒生之见解,这老儒生虽口口声声说是以命抵命,可句句又不离产矿工期,毕竟这工期是曲览奉旨钦定,不得延误,若是王乱斩了这三人,因开矿属朝廷机密,当地百姓不知,就必须从外地调人来补,只会耽搁了时辰,坏了大事,最后倒霉的,只能是王乱自己。

    文若本是不依不饶,听了这老儒生一番言语,倒是觉得这些劳役甚至可怜,心里念道:“这些劳役远自他乡而来,皆有家人思念,苦虽苦,但至少有个盼头,可我呢?唉,罢了,还是找个四下无人之处,问问这老儒生吧。”

    文若轻咳两声,话锋一转,顺给王乱一个人情,说道:“王大人,这儒生所言并无道理,咱们还是以大局为重,但这几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依我看,不如将这几人口粮减半,扣其两月响钱,他们若是不懂恩化,就将他们所有响钱扣下,让他们空手而归,不知王大人意下如何?”

    “妙!妙哉!”王乱听闻此计,不由得击掌称快,心想这陈家公子还不是一般纨绔子弟,年纪轻轻,不仅聪明识体,更懂得这杀人诛心的道理,于是笑道:“哎呀,陈公子不果然机智非凡!好,好,一切听凭陈公子吩咐,只要您消了气,一切吩咐,无须客气,下官照办就是。”

    王乱自引士卒离去,散退众人,那几个免死的劳役无不感激涕零,频频磕头,文若懒得理会,扶起老儒生,本想劝抚,但身边人多耳杂,难免有曲览的耳目,只得怒气未消道:“我是饶了他们,但没有饶了你,既然你愿替这些人受过,惩罚必不能免,且随我来。”

    说罢,老儒生一瘸一拐沿着洞口的光亮与文若走出洞去。

    行了约半里路,暴雨窸窣,雨势渐弱,文若与老儒生皆已力竭,二人寻了个阒无人声的湖畔,止步在一块残破磐石边坐下。

    文若汗湿衣襟,咳喘连连,摆摆手,示意老儒生坐下,老儒生不知文若来意,并不领情,梗着脖,双手拄着膝盖,艰难维持站立。

    “我本不想刁难于你,只问你两件事,今日之事,便一笔勾销。”文若看着衣衫破烂的老儒生,也不计较许多,开门见山道。

    “公子问就是,何必有所顾忌?”老儒生口吻强硬道。

    “方才黝黑子等人所说,关于西宁王与我父亲大人之事,是否属实?”文若从身后柳叶夹下一撮叶片,揉于手心。

    老儒生听罢,暗自点头,默默不语。

    “好。”文若参透了大概,只说了一个‘好’字,随之站起身,扔掉掌中叶片,走向老儒生问道:“敢问老先生高姓大名?”

    “草民姓丘,名忠鹤,剑南人氏。”那老儒生飘着几乎掉光的头发,频频嘶声喘道。

    文若心想,这老儒生虽傲了些,但比陈富那樽万花筒倒是爽快许多,求此人解惑,当真再好不过。

    “丘老先生,我见老先生思维清晰,气度不凡,怎会沦落至此边荒之处?”文若坐身盘腿,与丘忠鹤并排而坐。

    “非老朽不愿回答,只是陈年往事,值得记住,便记住了,记不住的,也忘了个干净,形影一人,孑然一身,无名无姓,无牵无挂,未尝不是件好事。”

    文若听着糊涂,甚解其意,想此人定是一生坎坷,晚年不幸,如今落魄至此,心中残存这般风骨,当真不易,不由得钦佩,干脆直言道:“敢问老先生可认得西宁王仲?”

    “老朽认得。”丘忠鹤掷地有声道。

    “那你一定知道西宁王与家父的关系?”

    “老朽并不知情。”

    文若一听,怅然失落,仿佛身体被塞进了冰窖中,湖面凉风袭来,文若浑身发冷。无奈,文若披件衣裳,倚在树边,陷入沉思。

    “公子不必诧异,老朽确认得西宁王殿下,但老朽身份低微,只在王府中教书伴读,并非朝野中人,与西宁王殿下接触甚少,因此,令尊大人与西宁王之事,老朽并不详知。”

    文若一惊,脸色顷刻大变,激动道:“你是王府伴读?教授何人?”

    “西宁王之子,唐生。”丘忠鹤声色平淡道。

    “唐生?你是唐生的伴读。”文若唏嘘自语,难以置信地打量眼前这个年逾古稀的老儒生,心中波澜叠嶂,久久无法平静。

    “怎么,公子认得那唐生?”丘忠鹤见文若心中有惑,不禁反问道。

    “儿时相识,自然是有些印象,只是这十余年没见,他长成什么模样,身高几许,我也不得而知了。”

    提及唐生,文若心中的三味瓶被无意打翻。也难怪,对于文若这等尚未弱冠的年纪,人生不算亘长,儿时记忆自然格外清晰,想到此处,文若不禁想起自己与那西宁王府之间的种种渊源。

    要说起西宁王,话就长了。早在先天元年,时为太子的李隆基翦灭太平公主,登基称帝,一年内,武曌时被贬迁于岭南的李姓皇亲皆以复还爵位,西宁王佑其父义丰王光顺,乃章怀太子李贤长子,其弟邠王守礼乃当今皇上兄长。李隆基幼年正值武氏权势鼎盛之期,曾与诸皇孙一同被幽闭宫中,幸得几位皇兄照顾,方才脱身于酷吏之毒手,几位皇子,情谊甚笃。后光仲还复于朝,因其父义丰王暴毙于左迁途中,李隆基追忆往昔,甚是伤怀,破格赐李光仲名为李仲,授领亲王爵,官拜从一品,兼西宁州大都督,执掌一方兵马,镇守姚州。自此,李光仲改名为西宁王仲,享亲王实禄,这份荣耀,自大唐以来,无出其右。

    自打文若醒事起,父亲每年都要于正月拜访西宁王府,由于西宁州距交州相隔千里,路途遥远,车马难行,文若对此是印象颇深。西宁王府上下对文若父子二人甚是尊敬,招待尤嘉,父亲每年都要在王府住上十日,过了正月,方肯回到交州。文若印象中,西宁王仲对自己也是格外疼爱,还曾亲口许下承诺,若王妃生得一女,必下嫁于他,两家成一家,亲上加亲。年幼时,文若以为,西宁王贤德,父亲才重,二人相互钦佩,乃君子之交,并不详知两家之间情谊到底如何,二人之间又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至于唐生,文若了解的多些,虽知唐生出身宫廷,但也不晓得唐生的身份到底是如何特殊。原来,西宁王妃曾育有两子,长子孟德,次子孟武,孟武患病早夭,长子孟德便是唐生。当年,皇帝李隆基召见李光仲还朝,其妻裴氏已是身怀六甲,李隆基大喜,许裴氏在皇宫旦产,待生产之后,再回姚州复职。开元元年冬,腊月末,唐生生于子时,那一夜,皇城无风,天降大雪,皇帝李隆基视为祥瑞,因幼时常自比东汉之枭雄曹操,故赐李仲之子为李姓孟德,后来,西宁王仲觉得此名过于耀眼,且有祸乱朝纲之意,顾赐孟德乳名唐生,以铭记大唐垂死而后生。待到文若出生时,唐生已过了周岁,其父陈卿嗣刻意为其取名文若,愿自己的儿子能做曹孟德之荀文若,相辅相成,忠于李唐天下。

    但对于文若而言,名字姓氏却是生来俱在,无从选择,他不愿做什么荀文若,更不喜欢这个名字。在文若记忆中,唐生年长一岁,两人相处却并不相投。文若喜静,不爱张扬;唐生好动,性情粗犷;文若贪玩,多是寄心山水,情漾花湖,唐生则是上房揭瓦,调皮使坏,无事生非。文若与之相处,面上虽敷衍过去,可心眼儿里瞧不上这王族世子的脾性,丝毫不觉得唐生有何过人之处。

    大概十年前后,不知怎地,父亲就再没带他去过西宁王府,文若也再没了唐生的消息,每每向父亲打探,其父总是不言不语。这十年来,文若从未出过交州,起初,文若并未察觉出什么异样,直到这几年来,曲览封山开矿,从天南海北征召万余名劳役至此,关于此事众说纷纭,文若方有耳闻。文若始终怀疑,十年前西宁王与父亲之间定有大事发生,否则其父陈卿嗣决不会无缘无故与西宁王佑十年不相往来。

    大雨些许不停,风渐凉,乌云渐开,一缕阴森发绿的阳光笼在文若身后的湖面上,映出靛青色涟漪,仿佛有一块大石要从湖央的漩涡中浮出水面。

    文若沉思许久,终于开口道:“老先生,当年家父为何与西宁王交恶?是否真如黝黑子那几个劳役所言?”

    “不然。”丘忠鹤下意识裹紧了破烂外翻的衣裳,下颚紧收,尚有话说。

    文若听后,心绪有所宽缓,不料那丘忠鹤提起嗓门,振振有词道:“令尊大人何止不敬?其酒后失德,色心毕露,丧尽天下士子之尊,与禽兽何异?当年西宁王四十寿诞上,令尊大人公然于后殿欲对王妃行玷污之事,岭南文武百官皆在场,老夫也是亲眼所见,这些陈年旧事,在公子面前就不必多言了。”

    “你说什么?”文若眉皱入眼,心跳骤快,五脏六腑仿要从胸口中呕出,指着丘忠鹤脑袋,强忍大怒道:“你再说一遍!”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老朽字字说得清楚,公子诚心请教,老朽直抒胸臆,公子清高尊贵,老朽丑陋卑贱,就算杀了老朽,事实俱在,岂能更改?但愿公子日后洁身自好,切忌重蹈覆辙,遭天下士子所不耻。”

    丘忠鹤字字如刀,一字一字刺入在文若的心里。文若听后,整个人失去意识,瘫软下来,双腿使不上力气,脸上杀气尽褪,久久不语,只觉双眼肿胀干涩,喉中痛痒难当,一时间,恨不得寻颗树桩,一头撞死,方能解脱。

    许久过后,文若长叹一口气,咬牙无奈道:“你走吧。”

    丘忠鹤见文若出奇镇定,心疑道:“公子当真放老朽生路?”

    此刻,文若已是面无人色,摇头垂首,默声叹道:“子债父偿,天经地义,一为之甚,岂可在乎?”说罢,文若逆着湖光,头也不回,走入深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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