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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透过火灵石,看向镜子对面人的脸。

    很美。

    与檀歌很像。但相比檀歌如盛放牡丹的美艳,这孩子倒更像是远山上清冷的雪莲。

    这是他当年让自己长子处理的那个孩子。

    却没想到还存活世间。

    还长成了这般模样。

    只不过,无论美艳或者清冷,到底都只是花而已。

    花本就只是让人观赏之物,本身却极为脆弱。

    轻轻扼住,便会凋零。

    “你是天宗弟子。”叶帝陈述调查到的事实。

    这是他动手前唯一的顾虑。

    若叶云澜如今只是一个无名无姓小修士,他根本连见都不会去见。

    然而叶云澜还是天宗的内门弟子。

    天宗宗主能够在太古世家的重重封锁之中,成为修真界近百年来第一个真正到达蜕凡的修士,其实很不简单。

    那位宗主手上那把太清渡厄剑,连他也有所顾虑。

    虽然并不觉得那位宗主会因为一个小小的弟子而亲自出手,但有些东西,还是能免则免。

    毕竟这孩子修为已废。

    这倒是省了他些许功夫。

    他想起洵长老所传来的消息。

    这孩子比凡人还要病弱,受了伤还需要灵药吊命,差点便一命呜呼。

    这孩子已经废了。

    很难成为他儿子的威胁。

    然而即便只是小小的威胁,他也并不想留存世上。

    他只有一个儿子,也唯有这个儿子能够带领叶族走向巅峰。必须万无一失。

    而其他一切,都是阻碍。

    为了叶族荣光重新恢复那一天的到来,叶族已经筹划了无数年。

    叶云澜:“我是。”

    他随时回答,神色却已经透出一点厌倦。

    对于不想理会之人,他素来吝于多言。

    即便这人是他血缘上的“父亲”。

    “所以,这就是你如今故意靠近我族的凭依?”叶帝道。

    叶云澜:“……?”

    叶帝却似乎并不打算与他多言。

    甚至干脆将话语中的平和彻底撕裂。

    “我需要你立誓,不再与我曜日皇族之人有所牵连,从此之后彻底远离叶族,不再踏入西洲半步。”他道,“如此,朕或许可以暂时放过你一命。”

    叶云澜觉得可笑。

    他此一世,本就不想与曜日皇族有所牵连,叶帝倒是好,上赶着过来要与他划清界限。

    洵长老走了过来,将一片金色符文书放置在他的眼前。

    这是叶族中的“神圣契约”,上面内容,约摸要是从因果上彻底断绝亲缘,并且让他此生不再踏足西洲的一份契约。

    而契约另一方的曜日皇族,却没有署明任何义务。

    叶云澜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

    “要与你叶族彻底断绝关系,我求之不得。”

    “只是,”他顿了顿,“我是否能够踏入西洲,却并不是你说了算。毕竟西洲之大,并非是你叶族一家之所。”

    他没有再称呼“陛下”。

    长眸冷淡,从病态中透出一点尖锐锋芒,美色如刀,透骨钻心。

    便连常年面对着叶檀歌的叶帝,也不自觉怔了一下。

    他本能不敢再仔细打量自己这个孩子,只道:“以后会是的。”

    叶云澜却依旧迟迟没有动作。

    却忽然有一群带着面具的曜日士兵从房间外走入,将他围住。

    叶帝露出一点温和的笑,道:“朕其实并不欲当真与你动手。把契约签了吧。”

    他面上虽然笑着,但事实上,心中依旧是一片算计的冰冷。

    有一点他没有说出口。

    即便签了契约。

    他也并不打算真正放过这孩子。

    他想要利用神圣契约令对方与叶族断绝亲缘。

    不过是要让叶族的天命和气运彻底归于叶悬光,不再有被对方占据的可能。

    而他派遣的曜日隐卫正在赶往。

    曜日隐卫最擅长的事情,便是将人处理无声无息。

    叶悬光不会发觉。

    天宗那边也不会发觉。

    叶云澜已经握住了手边的缺影。

    缺影剑受到外界那柄神兵的影响,依旧在微微颤抖,但颤抖的幅度在他指尖慢慢归无。

    他已经准备好拔剑。

    却忽然听到一声又轻又软的呼喊,“……澜儿!”

    那声音如百灵鸟一般婉转。

    来自火灵石的另一边。

    他看到一个美丽柔婉的身影出现在镜面中。

    是叶檀歌。

    在他很小很小,还没有被扔进宫墙偏僻之地生活时,他虽然极少能够见到叶帝,却已经记得叶檀歌的手,抱着他的时候,柔软而温暖。

    但那已经是太过久远之前的记忆了。

    血祭台上,叶檀歌并没有阻止叶帝的任何行为。

    叶檀歌透过灵石看着他。

    往日沉静温泉如同一滩泉水的眼眸,此时似乎泛起一点虚渺的光。

    “澜儿。”她又轻轻喊了一声。

    她表情依旧十分温婉,却有一颗泪珠顺着她美艳的脸颊无声滑落。

    叶帝侧过头,微蹙眉心,怜惜地用指腹印上她眼尾。

    “怎么忽然哭了。”

    “陛下……”叶檀歌卷长的睫毛轻轻颤抖着,她不说话,眼眸里却带着轻轻的祈求。

    叶帝看着她,便不禁想到,当年血祭台上,叶檀歌也是这样望着他,让他忽略了自己的长子,究竟有没有按他的意思将这孩子处理。

    到底是妇人之仁。

    叶帝想,他仔仔细细帮叶檀歌将眼尾的泪珠擦去,而后道:“这份契约他必须签下。”

    “臣妾知,陛下所想,都是为我族考量。但,但……”叶檀歌眼尾依旧有泪在淌。

    叶帝擦不干净,觉出一点烦躁。

    叶檀歌平日乖顺可人。

    却偶尔总是有些不合时宜的任性。

    或许是自己平日太宠她。

    “檀歌,”他缓声道,“你想要怎样。”

    “别让侍卫强迫他,他已经够苦的了,何况,他毕竟也是我的……”叶檀歌咬了咬红唇,却不敢说出那一个词。

    叶帝捏起她下颚,拧着眉道:“别哭了。”

    又往火灵石另一边看过去。

    “你到底如何才肯签订契约?”他冷冷道。

    叶云澜却只凝视着画面中那个陌生而又熟悉美丽女子,叶檀歌除了一开始深深看了他一眼,便只专注地望着叶帝。

    他收回目光,平静道:“我可以与叶族彻底断绝因果,但以后我是否会踏入西洲,是我自己的事情,世上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拘束于我。”

    叶帝微微眯起眼,长眸流露几分危险。

    叶云澜平静地回看他,不避不让。

    不得不说……这孩子生得实在是与檀歌太像了。

    叶帝想。

    佳人在怀中梨花带雨,这孩子虽面无表情,面色却比檀歌更加苍白羸弱,眼尾下那颗朱红泪痣,像是擦不干净的一颗血泪。

    刺得人心口生疼。

    叶帝覆在叶檀歌眼尾为其擦泪的指尖一顿。

    终究是道。

    “……洵长老,将最后那行字擦了吧。”

    看着修改后的神圣契约,叶云澜神情漠然,他偏头咬破指尖,殷红的血滴落在金色的契约纸页上。

    血迹渗入书页之中。

    与此同时,叶帝心中一跳,心底似乎忽然生出一种难言的不安。

    他只道是错觉。

    叶檀歌倚靠在他怀中,长睫盈着泪珠,雾蒙蒙的眼眸里似乎有悲苦,又似含着微笑。

    而正在渡劫的叶悬光手腕忽然一抖,妖皇剑偏向它处,差点便被眼前袭来的黑色长.□□个对穿。

    庞大的雷劫和凶恶强大的敌人都没有使他露出半分软弱,但此刻,他金色凌厉的眼瞳,却倏然出现一抹刻骨的悲伤。

    他不知这悲伤由何而来。

    却比二十多年前那个雨夜所感受到的更为真切。

    而那一纸神圣契约之前。

    叶云澜滴完鲜血之后,便起身,没有再看火灵石中传输过来画面一眼。

    洵长老问:“客人要去哪里?”

    他道:“离开这里。”

    ——

    沈殊在登天阶上攀登。

    他不知道外界已经过去了多少时日,但他只想着快点、再快一点。

    山灵交给他的幽蓝花枝被他妥帖地放在了内衫之中,紧贴胸口的地方。

    山灵已经告诉他,这花的名字,叫做长生。

    长生花。

    很动听的名字。

    他想,等他见到师尊的时候,一定要告诉他,这花很美,他很喜欢。

    他在登天阶上受到了很多考验,有同为登天阶上攀登的人之间的争夺,也有各种各样阵法困境的考验。

    而每每精疲力竭时候,他便将怀中的长生花拿出来细观。

    上面沾染的血,教他瞧着瞧着,便不免红了眼。

    他甚至不敢去想,他师尊伤势被引动,而今究竟如何了。

    登天阶虽然只是通灵涧中一条上山路,却仿佛蕴藏了世间无数的风景变幻,走一遭仿佛就走过世间山河万里。

    他还在阵法中碰到了许许多多的太古幽魂,这些幽魂早已经在天池山中化尽戾气,教予了他许多知识。

    只不过其中有一个太古魔魂,执念未灭,跟着他纠缠半宿,明明快要消散,却依旧神态激狂,硬是要把一部魔门法决传授给他。

    只是他早已经答应了自家师尊,此生不会走入魔门歧途,纵然他私底下曾经瞒着师尊做过一些布置,但也不会真的去修什么魔门法决。

    而今这般,已经很好。

    登天阶之上,日月位置恒定。

    起初时候只能看见星月,越往上,破过云层,便渐渐能够看见大日灼眼。

    沈殊意识到,自己快要到达出口了。

    此时脚底下已经不再是石阶,而是云梯。

    周遭白云沉浸在橙红的阳光中,阳光炽盛。

    ……这就是浮云巅么?

    即便快要功成,沈殊依旧谨慎。

    行百步者半九十,这个道理师尊曾经教过他。

    云巅之中,前方忽然出现了一片庞然花海。

    在橙红日光照耀之下,无边无垠的花朵盛开摇曳,美丽得仿佛梦境之中。

    有袅袅琴音传来。

    那琴音清冷,仿佛掠过流水高山,雪原林海,携着天地自然的风,从渺远之境而来。

    寂寥,却又温柔。

    如此熟悉。

    沈殊恍惚了一瞬,想起这些年来无数午后,他坐在书房,看着那人端坐在琴案之前,长睫垂落,素手抚琴的模样。

    那是他所无比珍惜的安宁岁月。

    如果可以,他想要坐在那里听琴,听一辈子也无妨。

    一阵微风迎面吹拂,带来沉醉花香。

    无法教人清醒,反而教人在甜美的香气中,愈发……沉沦。

    那琴声缭绕在耳边。

    香气却慢慢地,慢慢地变了。

    他似乎闻到了杏花香。

    清淡,微甜,若有似无。

    他睁开眼。

    入目是木制的房梁屋顶。

    他闭了闭眼。

    几片杏花从窗外漂浮进来,飘落在他颈边。

    很轻。很软。

    他从硬邦邦的木板床上爬起来,迷茫地看着周遭。

    暖融的日光从窗外射入,屋里的一切都有种熟悉的陌生。

    木桌木凳、灶台案板,角落里用竹编筐装着一箩子晒干的杏花,还有柴刀铁铲等工具,靠里间就是他睡的这张床。

    木桌木凳上被锦布细细铺了一层,灶台上东西也理得整整齐齐。

    床被绵软,透出日晒之后温暖味道,夹杂着些许杏花香。

    这分明是一个凡人的住所。

    不过看起来相当温馨。

    他从床上走下来,走了两步,发觉有些不适。

    他以前……似乎并没有这么高?

    不过,他以前……又是谁?

    他晃了晃头。

    吱呀一声,他有些踉跄地推开了房间的门。

    外间是一个充斥着暖融阳光的院落。

    墙边摆着一堆还未劈完的干柴,空地上摆着晾衣的木架,上面还有晾干的衣物在随风飘动。

    而角落之中,有一棵生得很是高大的杏树,浓密的树荫遮盖了院落的一角。

    树影摇曳。

    有人躺在树下的藤椅上。

    他倏然屏住了呼吸。

    以他的角度,只能看见那人一袭素白长衫,漆黑的乌发如云如瀑,垂落在藤椅旁的指尖苍白如雪。

    那人沉没在斑驳的树影里,像是浮光掠影间的一场幻梦。

    仿佛鬼迷心窍一般,他控制不住地走了过去。

    脚步很轻,唯恐将那人吵醒。

    走近前,却是一愣。

    他看到一张银色的面具,覆盖住那人的脸,看不清模样。那人脖颈修长,却有黑色烧灼的伤痕在上面蜿蜒,破坏了原本的白皙无暇。

    但即便如此。

    他心口依旧怦然。

    想要伸手去触,却又慢慢收回。

    他蹲身在那人身边,好似只要看着这人,心中就被一种奇异的柔软充斥。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见那人指尖微颤,慢慢清醒过来。

    下意识的,他低哑开口。

    “……仙长。”

    那人漆黑眼眸自面具之后朝他望过来。

    像莹润剔透的玉石,该带着些许刚睡醒时的迷蒙。

    无数斑驳光影浸在那人眼底,却都在望向他时,化成无声流淌的温柔。

    “怎么又待在我身边。”那人轻声开口。

    他再自然不过地去牵这人的手。

    那只手苍白柔软,纵然阳光暖融,却依旧透出难以褪去的寒。

    他握住那只手,有些执拗地想要把他暖热了,低低笑了笑,道:“因为喜欢看你。”

    隔着面具,他看不见那人神情。

    却敏锐觉察到,有一抹浅红浮现在那人耳尖。

    就那么一点点红,却看得他心旌神摇,血气奔涌。

    明明已经与这人相处了这么多年,此刻却仍激动得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心念一动,他单膝搁在藤椅上,俯身轻轻搂住了那人身体。

    “你身体好冷啊,仙长。”

    他靠在那人肩颈低语,轻嗅那种清冷温柔的香。

    那人瘦弱柔韧的身躯就在他身下,他只觉头脑晕乎乎的仿佛要炸开,忍不住得寸进尺问:

    “我想要让你暖一些,好不好?”

    那人如同玉石莹润的黑眸静静看着他,而后,那只柔软的手抚上他的头,轻轻揉了揉,低低地道了一声。

    “好。”

    他心中喜悦和柔软如同烟花般炸开,想要倾身讨一个深吻,却忽然感觉自己在下坠。

    风声响在耳边。

    他睁着眼,看见了漫天的……神佛雕像。

    那些雕像表情或是慈悲,或是微笑,或是嗔怒,森罗万象,不一而足。

    但因为数量太多,便显出十分诡异。

    坠落之感停止。

    他发觉自己似乎到了一个黑漆漆的无名之地。

    没有风,也没有光。

    每走一步,脚步声都会发出巨大的回响,震彻在黑暗中。

    他望向穹顶。

    遥远高处有微光。

    但是距离却很远、很远。

    这是哪里?

    他的目力足够看清黑暗中的一切。

    这似乎是一座佛塔的塔底。

    塔壁上镌刻着无数的神佛雕像,但是这最底下的一层,周围虽然也刻满了雕像,可所雕刻的,却是与上面全然不同的狰狞恶鬼,还有熊熊火焰。

    地狱的业火烧灼着无数的恶鬼,它们的表情恐惧仓惶,狰狞邪恶,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丑态。

    而塔壁上,一道极窄的、盘旋的楼梯,向上方遥远的光蜿蜒而去。

    而在那座楼梯的最底端处,有一个靠坐在那里的人。

    如果不是他真的看到,他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个黑漆漆的地方里,居然真的有人。

    该怎么形容靠坐在楼梯边的人呢?

    大约,就像是一堆散在那里的骸骨,没有生机,连呼吸都轻不可闻。

    他的脚步声那样明显,那人却似乎依旧一无所觉。

    他想了想,用身体中残存的灵力点起火光。

    这回,那人总算有了反应。

    那人的眼睛似乎已经久未见过光,依旧如同飞蛾扑火一样向他看来。

    即便被火光激出了眼泪,而眼泪在那人漆黑空洞的眼瞳中不断流淌。

    那人有一张被火灼伤的,漆黑丑陋的脸。

    比墙壁上镌刻的恶鬼更为狰狞。

    那人静静看着火光和他。

    他很难形容对方目中神色,但他觉得,对方或许,是将他看作了一场虚幻的、难得的梦境。

    ……所以才会这般眼也不眨,安静地对着他瞧。

    尽管如此,那人却依旧开口了。

    他的声音是许久未曾说话的干涩嘶哑,像是破损的木琴。并不动听。

    那人轻轻道。

    “尊上,你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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