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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殊抬眼,看到叶云澜依旧一声不吭吃着那碗素面,眉目低垂,容色苍白,手腕细瘦得仿佛一折就断,不免些心疼。
叶云澜听到他停了动作,也未抬眼,只用竹筷搅着碗中面条面汤,低声道。
“如果不想吃,倒了便是。你早已辟谷,食取凡食反会令体内滋生五谷秽,并不值当。”
沈殊听了,却拿着竹筷扒拉起竹碗中的面条,快速吃了一大口,一边吃一边道:“师尊下的面……很好吃,徒儿甚是喜欢。”
他说的并不是违心之语。
虽然他闭关只两年,在记忆中却已经渡过无数载岁月。
最开始他在魔渊挣扎求生时候,莫说面条,连一口清水也不可得。
他的食物,是那些魔物泛着恶臭的尸体和鲜血。
重天日后,他在魔宫之中,虽偶尔会独自酌酒,但也仅此而已。
没人知晓,修炼九转天魔体之后,他的身体已经异于常人许多,五感同样如此。
除了酒液和鲜血的滋味,其他东西的味道,他都已尝不出来。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吃过一次正常人的食物了。
纵然这碗面有点咸、点粘,菜叶也点硬,但在而今他感知里,仍然无疑于珍馐美食。
何况这碗面,还是叶云澜亲手所做。
叶云澜并没料到他会这么说,骤然耳根微红,仿佛不太敢信般,开口狐疑说道:“真的?”
沈殊埋首在面条中,喉咙低沉笑了一声,快速将碗中面条解决干净,道:“真的。”
他将手中空碗放下,低笑着道。
“……不过徒儿今番既已出关,怎能继续劳烦师尊做此烹煮之事。以后,还是由徒儿来为师尊准备吃食吧。”
他说着,盘坐在矮桌旁,看着叶云澜慢慢将面条吃完,而后抢先拿过两只竹碗并两双竹筷,去后院清洗。
叶云澜喊住他。
“沈殊,你忙完后便到书房来,为师东西要给你。”
沈殊道:“可是闭关前师尊所说的奖励?”
叶云澜淡淡“嗯”了一声。
道:“还需问你几个问题。”
问题……
沈殊脚步一僵,内视了一眼心府中元婴,不禁几分心虚。
待清洗完碗筷,沈殊走入书房。
叶云澜端坐书案后,正拿着一本古籍翻阅。他走入,便道:“过来。”
沈殊走到他身边,注意到他手边摆着两把长剑。
一把剑形纤细,剑柄晶蓝,上覆羽鳞,乃是叶云澜往时的佩剑缺影。
而另一把剑鞘漆黑,剑身修长,剑柄宛如血玉铸成,此剑尚未出鞘,便有凌厉之呼之欲出。
两把剑并放在一处,竟显得异常和谐。
沈殊注视着那黑色剑鞘,上面镌刻着玄奥诡秘纹路,若是以前他肯定不知道这些纹路含义,只是他为魔尊之时,曾因无趣阅遍了魔门各宗搜集禁法和秘术,知道这是上古神文,其并不如人族文字般每一个字都指代具体含义,却含有玄之玄的伟力,寻常修士难以习得,更不必说组合运用于一处。
要在剑鞘上刻下这些神文,叶云澜所耗费心力难以言述。
而这些神文构成的力量,是进化与修复。
这是一把可以自我成长修复的灵剑。
“为师曾说过,待你修为成,便为你炼制一把剑。”
叶云澜道。
“这是为师予你突破元婴的奖励,你可拔剑观之,看是否喜欢。”
沈殊将长剑捧起,先向叶云澜微微鞠了一躬,才将长剑平放于身前,缓缓拔剑出鞘。
随着寒光冷冽的剑刃被一寸寸拔出,一道清亮的剑鸣声也伴随响起。
血玉般的剑柄连接剑刃,湛然光芒流转其上,倒映着沈殊的眼。
“此剑主体为天星陨铁,融入血玉玄晶,引天雷淬炼,冰魄凝染,数月方成。里面含有你之精血,除你之外,无人可用。”
“你若觉喜欢,便拿回祭炼,功成之后,此剑便会成为你本命灵剑,与你心神相通,意念一动,便可斩敌千里之外。”
以沈殊眼力,自然看出这把灵剑已经属于上上品,比师尊自己的本命灵剑缺影还要高出许多。
虽仍不及自己为魔尊时所得到的魔剑修罗,可那魔剑毕竟已经传承数千载,浸透了亿万怨魂杀念,怎是一把刚炼制出的灵剑能够比及。
何况要神文相助,伴随他修为提高,这把灵剑以后未必不能达到修罗剑的高度。
只是他不知,以叶云澜体弱病躯,究竟是如何艰难才将这把灵剑炼制出来。
他看着叶云澜苍白容颜,想起贺兰泽之前隐隐提起叶云澜如今身体伤势已拖不得之语,不免忧心。
但这些东西,暂时还不能在叶云澜面前表现出来。
他将剑收回剑鞘,道。
“多谢师尊,徒儿很是喜欢。”
叶云澜:“你该给它取个名字。”
沈殊沉思半晌,目光落到桌上缺影剑,忽然勾唇,道。
“据说天星陨铁自域外来到人间时,如流星飒沓,残光照天,此剑既为天星陨铁所铸,不若就叫它残光吧。”
叶云澜并没觉察到他的隐秘心思,只道:“残光……是个好名字。”
沈殊心念一转,道:“那……徒儿便将残光剑先行取回祭炼了?”
“慢着。”叶云澜喊住他,“还一物。”
他从抽屉中取出一颗幽绿圆珠,放在桌案上,“你应当还记得此物。”
沈殊低头看着那枚圆珠。
他当然记得。
当年刘庆就是凭借着此物,将他强行带回天宗,关在药庐中当做猪犬驱使。
“为师当年救你之时,曾经与你许诺,待你元婴之后,若还能把持本心,不入魔道,为师便会将此物还你。”
叶云澜将圆珠往前一推,“拿着吧。”
沈殊却没立刻去动桌上傀儡珠,而是道:“师尊,您就不怕徒儿得此珠后,堕入魔道,为祸世间么?”
他并未说假。
拥有魔尊记忆之后,他确乎是一念之间,便可入魔道,九转天魔体的修炼在旁人看来是禁忌,是不可完成的魔道禁术,可在他眼中却毫无秘密可言。
深藏在身体中的黑暗蠢蠢欲动。曾掌握过无比强大,震慑世间,为所欲为的力量,让他习惯如今弱小的自己,确乎是一件艰难的事。
耳边却忽然听到叶云澜清冷声音。
“为师信你。”
沈殊身体一震。
“……莫辜负为师对你的信任。”叶云澜缓声道,“魔道并不是一个好的去处,杀戮恶业,善恶报应,累加于身,纵然有强大的力量,能何如。”
“沈殊,为师能顾得了你一时,却顾不了你一世。”
沈殊从他话里听出一点不详的意味,听叶云澜道:“过来。”
他们此刻已经离得很近,只有一张书案相隔,叶云澜却还要他走近些。
沈殊迟疑了一下,绕过书案,走到叶云澜身边,半跪下来,如同年少时般仰头看向叶云澜,“师尊?”
叶云澜道:“低头。”
沈殊低下了脖颈,毫无防备将脖颈脆弱之地暴露在叶云澜面前,而后便听到衣料摩挲的声音。
叶云澜宽大衣袖抬起,冰凉的指尖落在他后颈处。
——他在抚摸自己后颈的傀儡印。
沈殊先是感觉到一阵冰凉战栗,随着叶云澜手指滑动微微发热。
在魔渊之中常年面临生死所炼就的敏锐五感令他全身紧绷,他睫毛微微颤抖着,艰难才忍住没有暴起躲避。
“这处傀儡印,终究是个隐患。”
叶云澜慢慢抚摸着沈殊后颈印记,观察上面纹路与深浅,道:“为师已找到消除的办法,到时需要你与为师前去走一遭。”
沈殊道:“……是。”
“如今你已修为有成,拥有了自己本命灵剑,为师能够教你的东西,也已经全数教完。”
叶云澜说着,他的声音比平日多出了几分淡淡温和。
“待傀儡印消除之后,世上没有外物可影响你,你可以去选择自己所要走的路,去看看这个广阔的世界。”
沈殊沉默了一下,道:“那师尊呢?”
叶云澜道:“为师自有去处,你不必担心。”
他似乎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对沈殊道:“去将为师的琴拿来。两年闭关潜修,你当是很久未听为师弹琴了。”
沈殊起身,将悬挂在墙壁的古琴拿过来,放在桌案上。
叶云澜低头,伸出素白双手,闭目缓缓弹奏起来。
那琴声一如既往幽远,像是从渺远之地翻山越岭而来的微风,轻轻荡漾在听者心头。
能够令人消去心底所烦躁,沉浸于无人之境中。
沈殊心中蠢蠢欲动的魔念平复了许多,连那些在脑海中嘶嚎的魑魅魍魉声音,竟也渐渐褪去。
他闭上眼,久违地感觉到了宁静。
琴声袅袅环绕房间,只是约摸过去半炷香时间,琴声中却忽然有了一丝滞涩之感。
沈殊不解睁开眼,便听到一声凌乱的颤音。
琴弦断了。
殷红的血顺着叶云澜如雪的指尖滑落,而他本身的面色却比霜雪更白,眉头深深拧紧。
“师尊?”
沈殊觉出不详,急忙起身走过去,便见到叶云澜胸腔起伏,而后仿佛终于难以忍耐般,低头咳嗽了起来。
这一咳似乎就难以止息。
连绵的咳嗽声荡漾在房间里,血液顺着苍白的指缝流淌而下,叶云澜眼尾咳出了泪,面颊也染上薄红,却更加显得面色苍白得可怕。
“师尊?你怎么了,是伤势又发作了吗?怎会如此——”
明明他在两年前才让叶云澜服用过太古地心芝,太古地心芝为九阶灵药,虽然无法根治,但其中蕴藏灵气起码能够让叶云澜伤势缓解许多。
可是为何才过两年,叶云澜身上的伤势,便又如此严重了?
竹楼外风铃声忽然叮铃铃响了起来。
书房的窗不知何时打开了,一抹身影显形于房中。
其银发高冠,身形高大,鹤氅在身后飘飞。
栖云君眉目仿佛凝着千古不化的冰雪,甚至比平日更加寒冷。
他大步踏来到两人身前,冷冷对沈殊道。
“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