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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纥这次派往长安的使者乃是骨力裴罗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吐迷突,年纪只比骨力裴罗小两岁,领军冲杀是一把好手,但在大局上就稍有不如。所以,他并没有立刻听出杜士仪的弦外之音,反而因为兄长受人重视,而生出了一股与有荣焉的自豪感,没有注意到别人的反应。
于是,原本接见三部使臣的机会,却变成了杜士仪和吐迷突两人的闲话家常。葛逻禄使臣,也是葛逻禄酋长的妻兄吉尔查伊年纪较大,城府深沉,只当没事人似的。而拔悉密的使臣,阿史那施的堂弟阿史那仲律,就没有那样的耐性了。他强耐着性子等着杜士仪转向自己,发现完全没有这样的迹象后,他便突然咳嗽了一声。
正值下头大比告一段落,杜士仪就仿佛没听到这咳嗽声似的,突然霍然站起笑道:“既是今日大比有了结果,三位使者都在现场,就不妨近观我大唐朔方的勇士!”
杜士仪既然手头有钱,对于麾下的将卒兵马自然阔绰大方。大比居前者,或赐马匹,或赏绢帛,当然也有拿江南或川中出产的上好茶叶当成奖赏颁赐的——横竖这年头茶叶已经成为了塞外流通的准货币,没有谁觉得这东西太过风雅不值当。眼看一个个人笑容满面地谢恩退下,三部使臣对于朔方的富庶也有了个初步的印象,可他们也只敢暗地垂涎欲滴,并不敢真的生出过分的妄想来。
如今的突厥就犹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正打算齐心协力将这头病虎彻底打死,瓜分其血肉甚至骨头,怎么敢对正强盛一时的大唐打主意?
“三位使者远来辛苦了,今天又陪着我观看经略军大比演练,劳神劳力,这就先回去吧。驿馆之中如有什么东西不齐备,只管明说。奇骏乃是朔方节度判官,刚刚领你们来的少伯随我回去还有事要办,你们就跟着奇骏回驿馆吧。”
吐迷突三人才刚刚和王昌龄混熟了一些,杜士仪就突然把人换成了张兴,这顿时叫原本就心中不满的拔悉密使臣阿史那仲律更不痛快了。可他强压着火气从演武场出来,却只见张兴犹如熟人似的用突厥语和吐迷突闲话家常,这时候终于忍不住了。
“莫非这位判官和回纥的使臣早就相识?”
张兴早就知道,杜士仪让自己送这些人回驿馆,正是为了在火上继续浇一桶油,故而在瞥了阿史那仲律一眼后,便用理所当然的口气说道:“回纥、葛逻禄、拔悉密三部在千秋节到长安朝觐陛下之事,原本就是回纥之前派了使者来,在西受降城和我亲自商谈的,故而我虽和此次使者不相熟,可见了总觉得亲切。对了,敢问上一次的使者失涅干如今可还好?”
朔方节度使杜士仪也好,如今这位节度判官张兴也好,对自己全都极其热络亲切,吐迷突自然得意,因此,张兴提到上次的使者,他一时失察,便脱口而出道:“我兄长自然好得很。”
回到灵州之后,因为打探到回纥并没有一个所谓失涅干的贵族,张兴也曾思量过那位看上去气魄谈吐均不凡的回纥使者究竟是什么身份。如今,吐迷突这顺口一句话,他登时心中一动,随即便笑眯眯地说道:“原来前一次那位使者竟然是贵使的兄长?我记得贵使乃是回纥俟斤的嫡亲弟弟,莫不成还有别的兄长在?”
吐迷突一句话出口就意识到坏了,他并不单单是直肠子,只是大局观略逊兄长而已,否则也不会担当此次的使者。毕竟,长安距离回纥数千里之遥,骨力裴罗能够离开牙帐到西受降城,那是因为一来一回顶多不过耽搁一个月,而且最初的意向得彼此试探交流,而这一次极可能要耗上两个月甚至更久,骨力裴罗哪敢轻易离开回纥?他只是被杜士仪的看重和张兴的热络给带得一时犯了迷糊,此刻连忙试图补救。
“阿父当年在时曾经还有几个兄弟,所以我的堂兄弟很不少。失涅干是我兄长极其信赖的人,只是素来很少参与征战,外人知道的不多。”
“原来如此。”张兴笑了笑,却也并不再多问了。可即便是他这样的态度,仍然让阿史那仲律心生忌恨。一旁的葛逻禄使臣吉尔查伊看在眼里,心里很是明白此乃杜士仪的分化之计。可三部会盟固然不假,彼此之间也是明枪暗箭不断,他无心去提醒另外两个人。
回纥属于铁勒族姓,葛逻禄和拔悉密则是属于突厥。如今拔悉密因为吞并了众多小部落,而且其监国吐屯阿史那施颇有自立之意,部族贵族乐得支持,所以在三部之中实力最强。而葛逻禄分为左厢右厢,势力甚至远至西域,可也正因为势力范围跨度太大,葛逻禄左厢大多数时候时叛时附突厥,而葛逻禄右厢则是和突骑施拉锯。吉尔查伊所侍奉的葛逻禄酋长,乃是炽俟部之主,名为葛逻禄共主,但葛逻禄三部之外的另外两部,踏实力部和谋落部对酋长的号令素来阳奉阴违。至于回纥,虽崛起极速,可因为是吞并铁勒其他族姓方才有如今的声势,真正的势力尚弱。
所以,拔悉密监国吐屯阿史那施要当盟首,葛逻禄根本无所谓。而如今杜士仪又对回纥另眼看待,吉尔查伊就更加乐得作壁上观了。于是,等到回了驿馆,张兴分别给他们安排了院子后告辞离去,他就只见阿史那仲律立刻开始对吐迷突冷嘲热讽,立刻假惺惺地拉起了偏架。
当这样的消息传回了灵州都督府杜士仪耳中时,他不禁对左右笑道:“所以说,回纥、葛逻禄、拔悉密虽说是同盟,实则同床异梦,只是因为共同的利益捏合在一起,故而,有些手段自然可以试一试,免得他们到了长安给我惹麻烦。”
“不过,我试探过那个吐迷突,他既是脱口而出说那失涅干是其兄长,如果我所料不差,那次我见的十有八九是回纥俟斤骨力裴罗本人。”说到这里,张兴不禁有几分遗憾,“我那时候见其谈吐不凡,气势雄奇,可打探之后却又发现其人极其谨慎,这就应该更加仔细一点的。”
“发现他是骨力裴罗又如何,总不能无缘无故把人扣下,抑或是一刀杀了。”杜士仪无所谓地摇了摇头,但对骨力裴罗的胆色评价又高了一层,“如今的回纥还是三部之中最弱小的,日后如何还未必可知。当年王君毚倒是曾经因为私怨而害得回纥酋长承宗直接死在了岭南,可结果如何?他自己就死在回纥瀚海司马护输的手里,可谓是一报还一报。在突厥未灭的情况下,如今不宜撕破脸。”
杜士仪的这种说法,来圣严也好,李佺也好,乃至于王昌龄等从属,个个都觉得颇为赞同。正在这时候,灵武堂外传来了一阵争执声。众人在最初的诧异之后,全都分辨出了仆固怀恩的声音。
“我从前出入灵武堂只需通报一声即可,你又是谁,缘何敢拦我?”
这些日子仆固怀恩奉命领蕃兵回夏州省亲,这也是杜士仪对他的优待,故而龙泉新到,对人并不熟悉。听到外间起了争执,杜士仪当即吩咐来玚到外头把两人带进来。等到仆固怀恩和龙泉一前一后进来,他便沉下脸道:“灵武堂前何等重地,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话,非要如此高声?”
“大帅,是他不肯通报……”仆固怀恩不服气地辩解了一句,见杜士仪盯着自己,他不禁有些气馁地低下了头,“我也有错,我不曾通名……”
“这就对了,你身为朔方节度兵马使,自有出入灵武堂的资格,可你急急躁躁只对龙泉说你只需通报即可进入,却又不通名,他拦阻你也是应当的。”说到这里,杜士仪看了一眼龙泉,见其身侧佩剑并未动过,当即微微颔首道,“龙泉,仆固怀恩乃是朔方重将,日后出入此地,你只需通报,无需拦他。”
“是。”
龙泉连忙行礼应下,又向仆固怀恩一躬。他之前甚是冷峻,如今却显得谦和有礼,兼且又年少,仆固怀恩就不大好继续追究下去,见人恭恭敬敬退出门去,他便忍不住嘀咕道:“我往常一怒起来,少有人能敢和我对峙,这少年郎好生胆大!”
“来玚上次都被他给掀了一个跟斗,你可别小看他,一身艺业端的不凡。”来圣严笑语了一句,见来玚瞠目结舌,显然还不知道那点丑事全都给自己知道了,他不禁哑然失笑,“大帅身边真是人才济济,前有吴天启滴水不漏,如今又有这龙泉不畏大将。”
“他是孤儿,曾和其他三人于我一友人门下学剑,若不是朝中法度,我也学幽州张大帅收为义儿了。”杜士仪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句,见众人无不动容,他知道自己略微抬一抬龙泉四人的身份,能够让众人进出灵武堂之际不会过于随便,当即就词锋一转道,“好了,继续说正事。我此行长安,恐怕要耽搁一段时间。虽则突骑施以及吐蕃的战火理应烧不到这里,而突厥登利可汗和右杀伊勒啜也未必会立时三刻打起来,但仍需防患于未然。”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方才补充道:“此次又要劳动老将军权总留后事,替我坐镇灵州,子严和奇骏相佐!少伯,你跟我上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