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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巾军如潮水一般的攻势直到戌时方停。初春时节,白天短,夜晚长。黄巾军撤下后不久,天色就冥暗下来。邢刚、严伟各提了两个高大的木桶,放到桓玄的身边,里头是刚刚熬好的肉羹。任义捧个箩筐跟在后头,筐里放了几十张胡饼。肉香、饼香顿时弥漫入空气之中。这是桓玄等人的晚饭。

    守了一天城,桓玄累坏了,强撑着立在堞口处,看着黄巾军士卒成群结队地撤退远去后,这才将环首刀插入刀鞘,倚着城垛坐下,用鼻子嗅了嗅香味,笑道:“今儿伙食不错啊,还有肉羹?”昨天只是米粥而已。

    他接过筷箸,在木桶里搅了搅,煮得通红的肉块在浓稠的汤汁里上下翻滚:“咦?是牛肉?”

    在农耕社会里,牛是重要的劳动帮手,依照汉家律法,是不能妄屠牛的。

    任义放下竹筐,答道:“桓君两天一夜没下城头,与贼兵血战,力保城池不失。县里的百姓、士绅十分感激。这牛,是张家、袁家、陈家等豪族大姓得了太守的许可凑出来的,总共凑了十头,现都在城下拴着呢,特用来给桓君、周君、袁君、陈君等改善伙食。”

    周涌、李钟、袁尧、陈佑、文瀚、许阳等人从远处、近处走了过来。

    听见任义的话,陈佑笑道:“这么说来,还得感谢贼兵围城,咱们这才能吃上一顿牛肉羹。”

    陈家也算本郡大族了,饶是如此,平素也很少吃到牛肉。

    “十头牛?都宰了么?”

    “哪儿能一次宰完!只宰了一头。”

    “全在这儿了?”

    “总共分成了四份,每面城墙都有。”

    桓玄点了点头,抬眼瞧见七八个提桶拿筐的壮勇经过,知那是给郡兵们送饭食的,伸手把他们召至近前,探身往桶里看了看。

    桶里装的饭食和昨天给士卒们吃的一样,有麦饭,有豆羹。筐里放的是麦饼。

    麦饭、豆羹皆为底层百姓日常的吃食,也是郡兵们平时的伙食。周澈任亭职时,也常吃这类食物。

    他没说什么,只对这几个壮勇道了声“辛苦”。搞的这几个壮勇受宠若惊。

    等他们离开后,桓玄亲手取了木椀,先给文瀚盛满,说道:“今日与贼鏖战,文君履险不顾,奋杀在前,临强敌而不退,遭围攻而愈勇,只我亲眼所见,就有十余贼兵死在了你的剑下。与文君较之,我惭愧不如。这第一碗肉羹,非卿饮不可!”

    文瀚不客气,扔下短剑,接过木椀,喝了一大口,抹了抹嘴,赞道:“肉香四溢,汤汁浓郁,真美味也!”问任义,“这是谁熬制的?莫不是太守府里的膳夫么?”

    任义笑了起来,说道:“俺适才与老邢、阿伟去城下拿饭,见只这牛肉羹就足足做了七八桶,加上几千守卒的伙食,摆了一大片。太守府里的膳夫还要照顾太守饮食,哪里有空忙这些?是袁功曹招募来的那些壮勇们熬制的。”

    文瀚甚是诧异,晃了两晃木椀,说道:“竟是壮勇做的?哪个壮勇?有这等手艺。”

    在他与任义说话的空当中,桓玄又盛好了好几碗肉羹,分别递给袁尧、陈佑、周涌、李钟。

    周涌抿了口肉羹,吃了口肉块,品了下味道,笑对文瀚说道:“文君,这肉羹调料放得太多,肉半生不熟,勉强下腹罢了,哪里称得上‘美味’二字?你之所以觉得好吃,依我看啊,没别的缘故,只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

    “饿得狠了,吃什么都香!”

    众人放声大笑。

    文瀚虽被周涌调笑,也不着恼,学桓玄的模样,倚着垛口蹲下,大口大口地将椀中肉羹喝完,随手递过去,说道:“桓君,再来一椀。”

    桓玄何许人也?周澈安排在老家的“顾命大臣”。

    细说起来--论家世,桓姓也是大姓,是本朝帝师之家--本朝经学大师桓荣,字春卿;谯国龙亢人(今安徽怀远龙亢镇),建武十九年,光武皇帝请桓荣入宫教授太子刘庄,从此恩遇日隆。桓荣与子郁、孙焉教五位帝王经书,被誉为“三代御先生,五位帝王师”,官至少傅,孝明帝时封关内侯,龙亢桓氏由此出名。所以桓玄与本地袁尧、陈佑等士族子弟不相上下。

    论名望,现在是名动郡中,威震诸县,城头诸人中,也只有成名已久的袁尧可与他一比。

    论地位,前扬州军司马,今郡兵曹椽,尽管在郡朝中的位次低於袁尧,但以如今的实际权力而言,其实反胜过袁尧。

    论功勋,这两天平舆所以能稳如泰山,多赖他调度指挥、拼杀奋战。

    他肯在自己吃饭前,先亲手给诸人盛饭已是不易,便是袁尧、陈佑,在接木椀时也很是客气逊谢了几句,唯独这土豪文瀚,半点不客气,对待桓玄的态度与以前在周澈家初见他时一模一样,丝毫没有改变。

    桓玄没有在意,又给他盛了一椀。

    侍立在桓玄左右的韦强、庆锋、李钟等人瞥了眼文瀚,也没怎么在意。

    这要换个别人用这等态度对桓玄说话,韦强、李钟有城府,他两人或许能忍下不快,任义肯定要怒形於色了。然而面对文瀚,他们几人却全都生不起气来,倒不是因为文瀚士族土豪子弟的身份,而是文瀚的举动十分自然,如行云流水,既看不出有蔑视的意思,也看不出侮辱的成分,就好像他本就该这么说、这么做似的。

    一个貌美如春华的男子,用一种随意自在的态度来与你说话,谁又能生得起气来呢?

    桓玄忖思想道:“或许是因为他身上这种....就如主公说的那般‘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天然干净让我发觉自己实在是一个污浊的人吧!”

    文瀚杀了一天敌,衣上、脸上、手上全是血污、泥渍,脏得很。

    他随随便便地在衣服上蹭了蹭手,拿了个胡饼,就着肉羹往嘴里塞。

    袁尧看不下去了,说道:“文君,你好歹总是洗下手再吃,血、泥都沾到胡饼上了去了!你也能吃得下去?”

    文瀚不以为意,只当没听见,依旧狼吞虎咽。

    桓玄瞧见此景,不觉笑了一笑,但很快,他就收起笑容,拄着环首刀站起了身,往城头两边观望。

    暮色渐深,络绎不绝的壮勇从城下上来,给守卒送饭,饭香冲淡了血腥。白昼的嘈杂和喊杀声沉静下来,晚风从远处带来了积雪融化后泥土、春苗的气息。医曹的吏员们带着另一批壮勇,把阵亡的守卒尸体搬下城。搬完了尸体,检查伤员。重伤、不能再战的也搬到城下去,轻伤还能再战的,则给他们包扎伤口。

    奋战了一整天,郡兵们疲劳不堪,或者握着兵器坐在地上,或者干脆仰面躺倒,整个城头上乱糟糟一片。壮勇们把饭食放到他们面前,因为太累,居然好多人都懒得起来吃。有的四处乱看,碰上桓玄的视线,忙站起来行军礼,桓玄微笑着向他们点头示意。

    守城两天一夜,桓玄没下过一次城头,与敌人交战时每次都身先士卒,加上此前的威名和战功,让他很快就得到了守卒的敬重。

    尽管对守卒的表现不太满意,可桓玄也知,一群没上过战场的士卒能在强敌压境的情况下牢牢守城不失已经难得,也无法再苛责他们,因也不吝对他们露出笑容。

    “建博、仲锐、老邢、阿任,这四桶牛肉羹,吾等已经吃过了,剩下的分给守卒和部曲吧。”

    周家门下的那数百宾客,除了韦强、庆锋等亲卫外,大部分都没有参与这两天的守城战。

    这不是因为他藏私,而是因为周家门下的宾客训练有素,并且多是游侠,个人武力出众,只用来守城未免大材小用,最适合发挥他们作用的地方不是城头,而是野外。

    从守城初起,他就已经决定:用郡兵守城,用周氏宾客进攻。

    昨天,黄巾军初来乍到时,他带着周氏的宾客们施行了一次算是成功的进攻,大大鼓舞了守卒的士气。今晚,又到了他门下宾客出击的时候了。

    他扭脸往城下望了望,城外的黄巾军也开饭了,阵中升起了一缕缕的炊烟。

    桓玄心道:“昨天一战,宾客部曲伤亡十余。相比昨天,不管排兵布阵,抑或兵卒们在战场上的彼此配合,黄巾军都有了提高。并且,士卒的数量也增加了许多。今晚的出击,也不知会再伤亡多少宾客部曲?”

    周氏门下数百宾客得之不易,哪怕死伤一个,他都会感到肉疼,这是主公保留的最后精锐啊!然而正如他当日对安成令说的:“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平舆若是失陷,别说宾客,连他自家的性命也难保,什么都没了,还怎么报效主公。在这个时候,再肉疼、再可惜也只能忍住。

    他望了会儿城下,转回头,却见李钟、韦强、庆锋、任义四人还留在原地没动。他蹙眉说道:“怎么还不去?”

    韦强心疼桓玄累了一天,一脸不乐意,说道:“这肉羹、胡饼是县中大姓专门献给君吃的。宾客、守卒自有饭食。君何必拿自己的吃食给他们呢?”

    桓玄沉下脸,说道:“只凭这几桶肉羹、这些胡饼以及咱们几个人,能守住城么?”

    “不能。”

    “贼兵围城两天一夜,城池所以不失,非我之功,乃郡兵将士之功也。这肉羹,吾等尝上一椀也就罢了,又岂能独食?”桓玄问袁尧、陈佑等人,“诸君以为呢?”

    陈佑慷慨地说道:“正该如此。”

    袁尧笑道:“君爱兵如子,与卒同甘共苦,此古良将之风也。”

    “推衣让食”放在后世不算什么,但在这个时代却是不多见的。

    郡兵们中有不少人也看到了桓玄等人吃的是肉羹,但对此,没有一人有任何意见,更没人说一句怪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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