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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做这些的时候,水二爷忧伤地躺在上房里。拾粮扔锁子的动作让水二爷看到了某种危险,这危险比马家兵还令他恐慌不安。

    水二爷躺了大半天,仍然想不出一个解除麻烦的办法,最后,不得不败兴地承认,自己老了,一个老如黄昏的人,是没有力量解决麻烦的。

    听天由命吧,一生刚强的水二爷人生头一次发出宿命的叹。

    不过,这天的水英英并没固执到底,等她跳出屋子,一看南院空荡荡的,刚才骂她锁她的两个人,都没了影。院里飘荡着一股怪异味儿,水英英感觉不对劲,扔下包袱到了后院,看见吴嫂跟狗狗一左一右护着拾粮,像护住一个受伤的婴儿,水英英心里,就多了层东西。她悄然离开后院,重新回到自个屋里后,想法,就跟刚回来时不一样了。

    八月出去九月也快要出去的一天,水英英意外得到消息,平阳川仇家二公子仇家远并没叛变,他让祁老太爷暗中送走了,送到了他该去的地方。祁老太爷的宝贝孙女祁玉蓉原来也姓共,正是靠了她,仇家远才得以平安脱身。

    消息是平阳川那边带过来的,二姐说她们一家暂时还好,让爹和英英不要担心。

    水英英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不久之后,水英英开始呕吐。一开始她以为是吃坏了,嚷着跟拾粮要药。连着吐了几次,吐醒了吴嫂。这天再吐时,吴嫂惊乍乍地说:“不是吃坏了,是有了,有了啊——”

    吵嚷声传到上院,水二爷一个箭步从上院跨出来:“有了,有啥了?!”

    “二爷,给你道喜啊,你要当爷爷了!”吴嫂说着,喜悦的泪就打眼里兴奋地奔出来。

    水家大院洋溢着一股子喜气,吴嫂那一声喊,让人气已经薄得不能再薄的水家大院猛就翻了个跟斗。水二爷第一个改变态度:“杀羊,拾粮,杀羊。”

    拾粮一听要做爹了,脸上的阴云一扫而尽,水二爷还没把话说完,他已经跑进羊圈抓羊了。

    “爹,我杀,我这就杀。”

    水英英脸上挂满了自豪,拾粮宰羊的空,她进进出出,换了好几回衣裳。换一回,吴嫂笑一回。最后,她把刚穿上身的水红汗衫又脱了,换了一件花格子布的,下身穿了条墨绿色长裤,腰有点大,再过三四个月等娃出了怀再穿还差不多,可她用一根红红的腰带硬提住了。这些衣裳,是上次跟拾粮去古浪时买的,那个时候她就想,等哪一天开怀,她一定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她可不想学大姐二姐,怀娃时那个难看,丑死人了。吴嫂再次笑出了声:“我的冤家,这裤子现在穿还早,赶着穿了,出了怀穿啥?”水英英不害臊地说:“就今天穿,出了怀还有。”

    “穿,穿,想穿啥就穿啥。”水二爷颤着声笑,笑完,又叮嘱:“走路小心点,往后,院里的活,不干。”

    “院里没活。”拾粮抢着说。

    院里真是没活,自打药犁翻过,院里真就没一点活了,那点儿庄稼,少得让人没法出力气,吴嫂和狗狗,还干一天缓三天呢,哪能挨上英英。

    一家人吃着香喷喷的羊肉,口无遮拦地喧谈着,水二爷按捺不住,要给肚里的娃取名字,吴嫂骂他妖精,哪有肚里就给取的?水二爷想想也是,喝了一口羊肉汤道:“我水家又添人了,这回,一准是个带把的。”

    一听带把的,英英不满了:“爹,不管是丫头还是娃子,你都得高兴。”说着,脸往拾粮脸上一瞅,拾粮好像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陶醉住了,怀里揽着月月,目光痴痴的,望住远方。

    水家大院因未来的小生命溢满快乐的日子,东沟传来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消息。东沟财主何大鹍摇身一变,坐在了保长的位子上。这一次,他坐得异常坚定,任凭儿子和儿媳以死来威胁,他都不为所动。

    消息传开,举沟哗然。人们惊异于何大财主的变化,他不是曾经为逆子何树杨气得发疯么,不是曾经因家里出了叛徒上吊抹脖子发誓说不活了么,怎么现在义无反顾地做起了马家兵的走狗?

    水二爷冷冷地一笑。逼的,逼的呀,他在心里叹道。这天后晌,女儿大梅连哭带喊跑来求水二爷,让他去劝劝公公,千万别做这种傻事。面对大梅的哭诉,水二爷奇奇怪怪装出一副老眼昏花的样子,大梅足足哭诉了一顿饭的工夫,只换来他半梦半醒的几个字:“啥,你说的啥?”

    大梅伤心至极,原指望这种时候,娘家爹能帮她出个好主意,至少,能给她宽宽心,哪知……

    英英非要拉大梅住一宿,大梅哪还有这个心,当下,哭哭啼啼就要回去,害得英英连最最激动的事都没来得及告诉她。

    喜悦并没有持续到孩子出生,横溢了不到两个月,淡了。

    最先淡的,是拾粮。

    一岭的中药被水家老弟兄两个犁翻后,拾粮的心就开始没有着落,如果不是英英怀孕这档子事,他是耐不过去这两月的。英英用未来的生命给了他两个月的欢乐,但仅仅两个月,拾粮就又不安分起来。这一天,他趁水二爷在上房睡午觉,偷偷溜上山,地里的药虽说犁翻了,但也有犁头漏下的,尤其是水老大犁过的这地,漏的就更多。几个月的挣扎后,这些药顽强地生长起来,跟往年几乎看不出两样。原本面目狰狞的地,意外地让这些药铺严实铺好看了。只是很可惜,因为错过了采割季节,药已显枯萎。这不打紧,拾粮转了一圈,心中便想好补救措施。哪知,他二番回院拿工具时,就让水二爷挡住了。

    “你往哪去?”

    拾粮也不隐瞒,实打实说:“地里收药!”

    “你个不安好心的,还想害我水家是不,你给我回去!”

    水二爷这句话说错了,近来水二爷常常说出些莫名其妙的错话,他自己不觉得,但这些话一出口,就伤着了拾粮。

    “我没害过水家,从没。”拾粮也不知犯了啥倔,当面就跟水二爷顶撞上了。

    “你个西沟的,还有理了?”

    “我没理,我啥时有过理?”

    “嘿,你还越说越来了,嘴上的劲大是不是?”水二爷气得在地上转磨磨,他还从没让人当面顶撞过,现如今,上门女婿倒给他甩起脸子来。

    听见翁婿两个吵,英英打屋里走出来,腆着个大肚子。“粮——”她叫了一声。

    “药搁在地里,不收糟蹋了,我看着可惜。”拾粮跟英英说。

    “那是我水家的药,我就要让它糟蹋。”水二爷蛮横得近乎不讲理了。

    “药是我种的,我舍不下。”拾粮开始以牙还牙。

    “舍不下也得舍,我说不能收就不能收。”

    “药没得罪你。”

    “它是个祸害!”

    “那……种药的也成了祸害?”

    “你——?!”水二爷气得直翻白眼。水英英腆着肚子走过来,拉住自个男人:“回屋去!”

    拾粮不甘心,刚进南院,就嚷:“凭啥不让我收,人惹了他,药又没惹他。”

    “少说两句行不,他心里堵,你就让着点他。”

    “他堵,我就不堵?”

    “堵,你们都堵,就我不堵。”水英英刚想发火,又一想,这个时候发火,等于是给拾粮火上浇油,遂压住心头的不快,哄起拾粮来:“听话,看在怀里娃的分上,听我一次,啊。”

    拾粮没了脾气,每每水英英露出软的一面,拾粮就没了脾气,只能乖乖跟着她进院。

    哄得了白天哄不了夜晚,夜深人静,确信水二爷睡实在后,拾粮偷偷翻起身,下炕。

    “你往哪去?”英英一骨碌翻起来,问。

    “你睡你的,甭管我。”拾粮说着话,就往外走,生怕晚走一步,就让英英拦住。没想,快出门时,英英忽然说:“穿厚点,夜风大,山上凉,着凉了可没人心疼你。”

    一句话,就把拾粮的双腿给温暖在了那,跟后,一股子喜悦腾出来,他欢快地逃开水家大院,就往山上奔。到地里不多时,狗狗和吴嫂跟来了,三个人使出比白日多两倍的劲,赶在天亮,就把一大片药采收了。

    吴嫂要往院里背,拾粮说:“背回去让他当柴烧啊?”一句话提醒了吴嫂,抬头盯住他。

    “跟我来。”

    吴嫂和狗狗跟着拾粮,拾粮早已找好两孔窑,废窑,平时很少有人注意到,就连过路的蛮婆子,脚踪也送不到。

    就这么着,白日倒头大睡,装作什么也不管不问,夜里,鬼一样溜出来,幽灵一般活跃在地里,不到半月,几块地里残活下的药,平平安安藏在了窑里。

    藏在窑里,心才踏实。

    踏实了没几天,出事了,还是大事。

    怪就怪水英英。

    冬日快要来临的时候,水英英忽然嚷着要去趟东沟,说好久没见姐姐大梅了,想她。拾粮说:“你现在这个身子,咋出门?”水英英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子,说:“这阵还能走得了路,再过些日子,怕真就不能出门了。”拾粮不同意,吴嫂也劝:“再过两个月就要生了,还不乖乖在屋里呆着?”水英英听不进去,她是真想姐姐,想得夜里睡不着。恰巧这天水二爷不在,万忠台水老大病了,病得厉害,带来口信说,怕是活不过这个冬天了。水二爷连着骂了两天,活不过好,活不过你就走,没人留你!骂到第三天,不骂了,亲自到马厩里备马,说要上万忠台去。拾粮拦挡,被他臭骂了一顿:“我去收尸不行啊,我怕他烂在屋里,把我家房子熏了。”拾粮懂他的心思,嘴上骂得凶,心里,不知有多想哩。就牵出另一匹马,说要一同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你照应谁哩,我死不了,我还没活够哩。”拾粮一听他又怪话连篇,只好作罢。

    水二爷一走,就没人拦得住英英,她硬要去东沟,拾粮只能陪着。

    套了牛车,铺上草,草上面又铺了两条褥子,觉得没啥问题,上路了。到了东沟,快到何家院门前时,拾粮推托说:“要不你一个人进去,我回趟西沟,看看我爹?”

    水英英知道拾粮的心思,他是怕见何大鹍。自从拾粮在岭上撑起一片天后,东沟何大鹍便常常追悔,说自己这辈子,最失算的就是把拾粮让给了水老二。拾粮听到后,心里就有了负担,好像自己做了对不住何大鹍的事。水英英见拾粮为难,也不强求,两人说好住一宿,第二天在西沟桥头见。

    水英英前脚走进何家,后脚就后了悔。跟水家的冷清和败落相比,何家简直是另番天地。财主何大鹍自从当上保长,家里天天宾客盈门,热闹非凡。马超更是对何大保长寄予厚望,隔三间五,就要到东沟巡视一番。来了,吃住都在何家。何大鹍对马家兵,更是热情相待,脸上早已看不出当年对待查满儿等人的那副凶蛮,好像,马超是他走散多年的亲兄弟,杀鸡宰羊还嫌不热情,还要拿出多年窖藏的青稞酒,招待他的部下。

    这一天,马超正好在何家。水英英进门的时候,姐夫何树槐正在宰羊,看她步履蹒跚进了院,也不对她高高隆起的身子表示惊喜和关心,而是颇为败兴地说了句:“英英来了啊,快去厨房,你姐忙不过来,你去搭个手。”

    姐姐倒是连着惊了几嗓子,还扑上来,要摸她的肚子,被水英英轻轻呵斥住了:“院里人多,甭羞我。”大梅吐了下舌头,一把拉她坐下,问啥时有的,怎么也不跟她言喘一声?水英英说,再有两个月,就要生了。

    “一准是儿子,我看不走眼。”大梅异常兴奋。姊妹俩在厨房一边干活,一边拉家常,就把天拉黑了。

    夜里,大梅跟英英睡在了一个被窝,上屋里传来喝酒声,马超自己不喝,但他支持手下喝。何大鹍毕竟老了,不是对手,很快便被马家兵灌得爬到猪圈里吐起来。何树槐接替老子上阵,没几下,也让灌醉了。英英听不惯这种声音,烦躁地说:“吵死了,早知道你家这样,我就不来。”

    大梅暗着脸说:“我也破烦,可破烦又能咋,公公非要拿他们当贵客,我也没办法。”

    “换了我,非把他们赶出去。”英英恨恨地说。

    “又不知天高地厚了不是,他们是你能赶得了的?”

    一句话,忽然就掀腾起往事,睡在姐姐怀里的英英又想起青石岭被冯传五霸占的那些日子,想起黑夜里一次次伸向她的那两只手……

    第二天,英英早早便离开了何家,她实在看不惯何家一家对马超讨好巴结趋炎附势的样子。大梅把她送出村口,她硬让大梅回去,说一会儿拾粮就来。大梅本还想多陪她一会儿,男人何树槐的声音已响在了村巷,家里又来客人了。

    活该这天要出事,拾粮本可以早一点到达桥头的,坡下二婶的胃病又犯了,等把二婶的疼痛止住,再往桥头赶,不幸就已发生。

    马超在桥头布了两个哨兵,昨天他们经过时,两个哨兵撵兔子去了,没碰上。水英英一个人往桥上走,两个哨兵就堵住了她。水英英一开始还不把哨兵当回事,说她刚从何保长家出来,何保长是她亲戚。两个哨兵嘿嘿地笑,其中一个贼眉鼠眼瞅她半天,说:“是何保长家亲戚啊,贵客贵客。”等发现两个哨兵对她心存不轨时,就已迟了。

    两个哨兵原来是喝了酒的,昨晚吃了兔子,又从何家抱来一坛子酒,蹲在桥头新盖的哨房里喝,喝得太多,这阵还没完全醒过来。看水英英的目光,就有点醉眼朦胧。也怪水英英打扮得太惹眼,沟里身怀六甲的女人,哪个敢像她这般穿,如果不是腆着大肚子,让谁看了都像刚过门的新媳妇儿。两个哨兵一开始还装模作样地盘查她,后来,后来就动起了手脚。水英英刚骂了一句,其中一个就赏给她一耳刮子。水英英哪受过这等辱,立时,就放野了嗓子,如果不是身子太过笨重,拳脚说不定都使了出来。

    水英英的野劲激起了两哨兵的兽性,两哨兵本来是想沾点小便宜的,说几句荤话,顶多也就在屁股蛋子上摸两下,过过干瘾也就放她过去了。她一骂,两个哨兵反而起了歹心,连推带搡将她往哨房里逼,水英英岂能让他们得逞,相互扭打中,一个哨兵提起了枪,冲她肚子上美美捣了一枪把子。水英英只觉肚子一痛,蹲在了地上。两哨兵不甘心,硬把她弄进哨房,其中一个竟率先脱起了裤子。水英英一看两畜牲要来真的,顾不得了,一脚踹翻那个脱裤子的,从哨房里逃出来,冲桥这边跑。身后另一个哨兵在追,水英英边跑边喊人,但空荡荡的西沟,哪有个人影?

    水英英是逃脱了魔掌,没让两畜牲得逞,可,她也闯下了大祸,过了西沟桥,再往前跑,一块石头恶毒地绊了她一下,她摔倒了,等挣扎着爬起身,就发现,地上多了鲜红的一摊血,再细一看,自个两条裤腿里,全是血……

    孩子没了。

    55

    青石岭一荒就是三年。这三年,峡里峡外发生了很多事。有些事能提,有些事,真是不能提。

    红军西路军真是越过了黄河,向西挺进。可那能叫挺进么?马家兵像是早早布好了口袋,等着红军来钻。刚过黄河,恶仗便打了起来,三天三夜,马家兵凶猛的枪炮声阻断了红军前行的步伐,西路军算是遇见了硬骨头。后来才知道,西路军这次西行,多少带点无奈,战争毕竟不是那么好打的呀。等到了平阳川,可怕的一幕就发生了。

    马远和马超奉命联合布置防线,按马步青的说法,一只鸟也甭想飞过去。马家兄弟这一次算是使出了看家本领,防线布得那个密,就连在平阳川等着做接应的尕大和张营长也惊出一身冷汗。结果刚一交手,红军有限的战斗力便被摧毁。这场暗无天日的国民党围堵战注定要让平阳川的天空失去颜色,大地一时也沉闷得发不出声音,空气里久长地弥散着一种令人既痛又惜的味儿,平阳川经受了一次大洗礼。

    更大的恐慌在后头,红军主力在尕大和张营长领导的地方武装暗中增援下,硬是冒着枪林弹雨从马家兵手心里撕开一道血口子,以非常惨重的代价突破了平阳川和青石岭,伤痕累累地继续向西。大批的伤病员却万般无奈留在了平阳川和青风峡,这就给了马家兵报复的机会,一场惊天大搜捕随即上演。

    平阳川仇家遭受了灭顶之灾。天呀,不能提,真是不能提。

    灾难发生在红军主力过去后半年的一个晚上。本来,仇府是没有什么危险的,马远虽说对仇府早有怀疑,但仇达诚是一个处事相当谨慎的人,加上张营长他们的巧妙掩护,使得马远慢慢消除了对仇家的怀疑。红军西进前,仇达诚还特意带上上好的牛羊肉和新疆运来的葡萄干,去慰问马远的队伍,此举在平阳川商户间开了一个好头,一时之间,商户纷纷效仿,搞得马远极为满意。战事打起来时,马远下了一道死命令,平阳川谁家要是敢私藏红军,或是给红军提供帮助,一律视作通共,处以极刑。仇达诚跟张营长他们商议后,决定在离平阳川二十里地的胡家湾建立临时救援地,由冷中医负责准备医药,仇达诚提供粮食和衣物。战时一切做得都很好,马家兵根本没嗅到气息。主力西去后,大批的伤病员留了下来,一时安置成了问题。冬季将至,严寒和疾病困扰着西路军将士。仇达诚通过多种渠道,先后将十余名伤病员转移到邻近小商户家,做起了学徒。更多的,却藏在山洞里。

    如果不是仇家远,仇家也引不来杀身之祸,谁知偏偏就是他!

    仇家远被祁老太爷送出去后,本可以在西安陆军长身边继续工作,陆军长也是这意思。这个时候的司徒雪儿已被他彻底迷惑住,心甘情愿为他效劳了,司徒雪儿抱着跟仇家远远走高飞的梦想,变着法子在荣怀山面前替他说好话,说得荣怀山都有些心动,真就想把仇家远从姓陆的身边挖过来,跟司徒雪儿一道,暗暗送往美国去。就在这时候,仇家远突然撇下司徒雪儿,瞒着陆军长,离开了西安,等陆军长打听到他的下落,他已跟着西路军过了黄河。

    仇家远这样做,也是在为自己赎罪。他承认,二次到凉州后,他的确犯了急于冒进的错误,正是这错误,给凉州和古浪的革命斗争带来毁灭性的打击。但是,这由不得他啊,他一心想建功立业,想让革命之火燎原。可是,一方面有马超等人的扼制,另一方面又有司徒雪儿的监视和阻挠,每开展一步工作,都很难。迫于无奈,他才出此下策,利用孙六等人,先将农会风波闹起来,谁知,这场烈火非但没烧到敌人,反倒白白搭进去那么多条性命。回到西安,仇家远彻夜反思,越想越觉得对不起组织,对不起陆军长,他发誓,哪怕赴汤蹈火,也要重新把凉州的革命烈火点燃!

    西路军冲破平阳川这道防线,再往西进,仇家远跟上级请示,决计留下来。上级考虑到这是他的家乡,同意让他留下,负责伤病员的救治和转移。

    谁知上天不给他机会,仇家远冒着巨大的风险,在马家兵眼皮底下,救出不少伤病员。这一天,他跟嫂嫂水二梅一道,将仇家用来放置货物的仓库腾出来,暗中将伤病员转移了进来。原以为这事做得极为缜密,谁知就让白会长知道了。

    谁能想到呢,白会长早就垂涎仇家的仁义河,一直想在商业上击垮仇达诚,将凉州到平阳川再到西安的这条通道独享。仁义河多次风波,都是因他暗中作梗所起,包括当初冯传五想强占仁字号,也是受了他的蛊惑。无奈仇达诚总是高他一筹,两人暗中较了若干年的劲,到现在,仇达诚的仁义河仍是比他的汇通做得好。

    白会长是奉青海马步青之命,到平阳川查看商户们是否表里一致,会不会暗中跟马家做对儿。结果,他在黄昏的平阳川街头瞅见了仇家远的身影,一跟踪,就发现了这天大的秘密。

    仇家的三家字号、库房还有仇府是一并被马家兵包围的,天黑到天明,一场血难便上演了。马远说到做到,绝不手软。他甚至放弃了游街示众这一套老把戏,索性来个干净利落,将仇达诚父子还有水二梅一道拉进库房里,跟二十个伤病员合着做了一道大菜。没费一颗子弹,将库房点燃,活活给烧死了。

    仇府上下,偏巧就漏了一个仇家远。出事那天傍晚,司徒雪儿突然从西安来到平阳川,她拿着荣怀山的密令,命令仇家远迅速离开平阳川,跟她一道回西安。仇家远哪里能听她的,两人争执中,司徒雪儿突然命令一同来的手下,捆绑了仇家远。

    “你想背弃我,做梦去吧,就是做鬼,我也要跟你在一起!”

    司徒雪儿将仇家远带出平阳川,在马家兵顾及不到的一个小村庄前,停下脚步,质问他为什么要欺骗她?仇家远矢口否认,拒不承认自己骗过谁。司徒雪儿已听够了他这种话,不耐烦地道:“骗不骗你自己最清楚,用不着在我面前伪装。”骂完,司徒雪儿凄然一笑:“远,我是逃不开你的魔掌了,就算骗,你也要骗够我一生。”仇家远冷冷一笑,刚要说声不可能,就听司徒雪儿说出一句令他毛骨悚然的话。

    “把他捆绑起来,就是变成鬼,我也要跟他结婚!”

    仇家出事的消息是二十天后才传到青石岭的。

    失去孙孙的巨大悲痛令水二爷一病不起,他在炕上整整躺了两年,可怕的是,自打那次流产后,丫头英英的肚子好像永远瘪了下去,再也鼓不起来。峡谷里密集的枪炮声和浓稠的血腥味儿加重着他的悲伤,久长的日子里,水二爷浑浑噩噩,躺出一副等死样。

    消息传来的这天,吴嫂先是在门前转落了很久,她不敢走进去,生怕消息到了水二爷耳朵里,他那条老命,就真的没了。太阳西斜时,吴嫂终还是压制不住内心的恐惧,走进去坐在炕头,拐弯抹角将平阳川的事儿说了。吴嫂也是没有办法,这么大的事搁在心里,她一个妇道人家,咋能消受得了?再说了,大人是熏死了,二梅还留下三个娃娃哩,是死是活,总得打听打听啊。没想水二爷翻了个身,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你是说拾粮那个无义种吧,算了,由他去吧。”吴嫂绝望地抹了把鼻子,抽泣着走了出来。她想还是厚着脸去趟东沟吧,眼下能帮上忙的,怕只有大梅两口子。当日傍晚,吴嫂拖着疲惫的身子打东沟往回走时,就隐隐看见岭上有动静,强打起精神,赶在天完全黑下来时将脚步送进了院里。天呀,岭上,草滩上,院里,水二爷在她东沟一个来回的工夫里,竟堆起了不下一百个火堆。这阵儿,他正拿着火把一个个往燃里点哩。

    “你疯了还是魔了,点火做啥哩,还怕外人不知道这大的院子没人守么?”吴嫂惊吓着,扑过去要踩火堆。猛见,白日里还躺炕上奄奄一息的水二爷,身子骨里居然也冒着一团火,真的是火,呼呼往外冒,她看得清清的。那火一落到岭上,便成了另样东西,扑啦啦地就要把整个岭点燃,岭在瞬间跳了起来,极不甘心似的,要去阻挡什么。

    吴嫂被一种新奇的东西震撼,疲软的身子瞬间有了力量,原来,原来这老鬼没被日子击倒啊。

    火光映红了山岭,映红了沟壑,也照得人心里不再那么暗了。吴嫂蹲下来,蹲在火堆旁。她知道,这一堆堆火,是点给二梅的,有了这些火,二梅就再也不会迷路。通往阴间的路上,有了家人送的火,是踩不到迷魂草的。但是她不会想到,水二爷会在这个晚上大放悲声,他的哭响彻着山岭,响彻着天地,这是她走进水家大院,头一次听到他的哭嚎啊。

    “二梅,你咋能把爹抛下呢,爹还有那么多的话没跟你说清楚哩……二梅,我苦命的娃啊,你咋说走就走了呢。让爹白头子送黑头子,你个狠心的,咋就硬把爹往这步路上逼……”

    哭着哭着,突然就给骂起了仇达诚,骂起了女婿仇家宽。“我水老二欠下你们啥了,我把最好的闺女给了你们,你们竟连她的命都保不住,你们,你们还算个人么?”

    “我不欠你们的,不欠!一辈子只跟你姓仇的做过一回生意,你还硬说我往白牦牛里掺假,你个不长眼睛的,那是你的管家私通上我的管家,从中捣鬼啊,你连这都辨不清,还有脸去给共产党干?我水老二都没这个胆量,你就敢,你真是掂不清自个的分量啊——”

    哭声和着骂声,响了整整一晚。

    拾粮是在第二个年头被赶出水家的,水二爷把英英流产的罪过全怪给了他。

    其实,不用水二爷赶,拾粮也想回西沟。英英失去骨肉,拾粮比谁都痛苦。但痛苦不能当饭吃,他必须找一个排泄痛苦的办法。

    这办法就是种药。

    次年开春,拾粮眼见着岭上种药无望,就悄悄来到西沟,跟爹爹来路密谋了几个晚上,他的计划赢得了来路的支持。趁水二爷躺炕上起不来的空,拾粮跟爹爹来路,还有二婶几个,公然在西沟种药了。此举最终激怒了水二爷:“滚,你给老子滚,留下你这个祸种,迟早要害了我一家!”

    红军越过黄河时,西沟的坡洼里已长出嫩嫩的药芽儿,功夫不负有心人,拾粮硬是狠上心儿,在西沟不长庄稼的地上,种出了药,尽管这药没法跟青石岭比,但毕竟也是药。

    药吐绿芽的日子,英英套着一辆牛车,车上拉满了过日子的家什,吱吱吜吜来到了西沟。

    英英一开始是舍不下爹,把爹一个人放岭上,她不放心。后来爹絮絮叨叨,实在把她絮叨烦了,才一狠心,将爹托付给吴嫂,赶着牛车进了西沟。

    其实,她更多的是放心不下拾粮。拾粮被爹轰出水家大院的第二天,狗狗就夹着包袱,嘴里哼着小曲儿,喜气洋洋到了西沟。

    这死丫头,到现在还不嫁人,成心要把她往疯里逼!

    从青石岭到西沟,英英想了很多,她想起了跟仇家远带上银子私奔的那晚,想起了仇家远二番到水家大院后发生的一切,想起了被冯传五欺凌的那些日子,也想起了迫不得已嫁给拾粮的那段荒诞岁月。想来想去,水英英把啥也想通了。以前年轻啊,年轻得压根就不知道岁月两个字怎么写,日子两个字又怎么写。只以为自己开心的事才是好事,自己顺眼的人才是好人。现在才明白,人和事,复杂着呢,有些东西能看明白,有些,压根就看不明白,得经过了才知道。仇家远是好,但他飞在空中,离地太远,而过日子,两只脚就得踏踏实实踩在地上。还是二姐说得好:“女人嫁的是啥,嫁的是依靠,你得有一个肩膀,一辈子靠住它,靠住心里才踏实。”

    现在她才懂,能靠住的,还就拾粮这个肩膀,像仇家远何树杨这种人,甭指望他给你遮风挡雨,靠一时行,靠一辈子,难。

    想到这,英英心里泛上一层酸酸的东西,觉得,这些年,欠了拾粮很多。

    欠不怕,她还年轻,有时间还。这趟到西沟,她就是还账的。她已打定主意,往后,再也不胡闹腾了,死心塌地,跟拾粮这冤家过一辈子。

    过一辈子。

    英英到了西沟,才发现,院里跑着一院娃,除月月外,狗狗又把小伍子丢下的两个,也抱了过来。娃们见了狗狗,一口一个娘,叫得那个亲,好像她是这院的主人。英英这次没敢跟狗狗使性子,毕竟,这不是在岭上,她默默地收拾东西,默默地承受着一院老小向她投来的那怪异的目光。后来拾粮打地里回来了,先是站院里,使劲地盯住她望,望半天,无声地走过来,帮她把红木箱子抱进窑里。

    窑尽管很破,跟水家没法比,英英心里,忽然有了一种踏实感。

    如果不是红军西进,拾粮的心愿没准就能在西沟的土地上完成,可紧跟着响起的枪炮声断送了这一切。枪炮声彻响的那些日子里,拾粮忽然间忙起来,比沟里任何一个人都要忙。先是东沟有人来找他,求他看病。东沟冷中医被尕大救走后,这一沟几百号子人,有个头痛脑热,就找不到吃药的地儿,想来想去,人们把目光投向了西沟的拾粮:“你给瞧瞧吧,好歹你也务弄过药,这看病不就是为了吃药,你药都会种,还怕治不掉个病?”拾粮先是推辞,后来找的人多,再想推,就难。等红军被马家兵打散,沟里崖里藏的尽是缺胳膊少腿的,拾粮再想视而不见,就难上加难了。

    治病的地儿悄悄设在西沟垴子一孔破窑里,离人庄子远,离藏区却近,往南翻过一座岭,就是藏区。藏区马家兵是不敢去骚扰的,藏民们手里的刀和马鞭是为藏区的安宁准备的。再者,自打孙六被打破脑瓜丢下西沟桥,这西沟,就突然间变得寂了,哑了,成了马超的一块放心肉。马超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条被自己一枪震哑的西沟,有人会秘密为红军准备下一条逃生的路。

    拾粮的行踪变得诡谲,一度,就连水英英,也琢磨不透他神神经经在弄啥。白日里,他照样去药地里忙,忙着忙着,抬起头四下一瞅,趁沟里没人的空,一个溜秋就钻进了破窑。窑里除了他自个弄的草药,还有一大包值钱的药品和棉花,是某个早晨尕大的人扔到药地里的。靠着这些药品和棉花,拾粮先后为六个红军战士治过伤。惨啊,这些年纪跟他差不多大的红军,居然在枪林弹雨里滚了十多年。最小的,只有十六岁,还是个嫩娃,一条腿让马家兵打断了,在石崖下趴了一天一夜,后来让同伴救下,一同搀扶着到了西沟。拾粮为他们洗了伤口,贴了止血的草药,从火堆里扒出两个烤山药。两个战士捧着山药,感激地问他,是不是地下党?拾粮摇头,说他只是一个药师,师傅教过他一些救急的法儿。窑洞里养了半月,那嫩娃竟能捞着一条腿走路了,拾粮连夜将他们送过山岭,指给他们通往藏区的路,看着两个黑影儿消失,拾粮心里,竟有一种难得的自豪。

    “身为药师,任何时候想到的都是救人。”喜财叔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

    儿子的行踪引起爹爹来路的警觉,这天他偷偷摸摸跟在了后头,拾粮刚要往破窑那边拐,来路一把拽住了儿子:“娃,去不得呀,要是让马爷的兵知道,这命,丢了都没个响声。”拾粮的步子似乎僵了僵,瞬间,他就学水二爷那般吼起来:“你跟来做什么,害怕没人知道么,回去呀!”来路哪听过儿子这般吼,当下揣着一肚子恐惧回去了。

    谜底最终还是东沟的水大梅揭破的。这天拾粮刚给伤员换完药,正在替她洗绷带,就听破窑外响起细碎的脚步声,再想跑出去就已来不及。他抱起草上躺着的伤员,就往窑里面跑。为防万一,拾粮在窑垴处挖了几个偏窑,有一个还打通了天窗。但这天的伤员是个女的,拾粮在沟里捡到的,伤不重,饿昏的。女伤员一看情形,知道是暴露了,挣着要跳出他的怀抱。“你跑吧,我不能连累你。”

    两个人正在你推我让,大梅的脚步就到了。见是大梅,拾粮怔住了,大梅也怔住了。来自东沟的大梅怎么也没想到,拾粮会抱着一个女人!沟里已有几个光棍暗中将落难的女红军锁在了家里,拾粮该不会?大梅没空多想,怯怯跟拾粮说:“我是来求你的。”

    “求我?”

    “我……”大梅欲言又止。打目光里,拾粮相信大梅是遇到了难事,可东沟何大保长的儿媳妇能有什么难事呢?

    夜色遮掩了大地后,拾粮安顿好女红军,跟着大梅上了路。沟里极其安静,这份静是拿枪炮声换来的,一到天黑,整个西沟便陷入到比死还可怕的寂静中,没有人敢轻易往外送脚步,生怕一不小心,就踩到了阎王桥上。两个人走得小心翼翼,谁也不敢张口说话。后来过了西沟桥,大梅才说,她救了一对红军。拾粮不信,何家的媳妇怎么可能救红军呢,她家现在可是马家兵的热窝子啊。

    拾粮半信半疑跟着大梅走,约莫半夜时分,两个人的脚步在东沟何家祠堂前停下来。大梅四下瞅了瞅,见没啥异样,才快快地拉了拾粮进去。在祠堂里绕了一大圈,拾粮看到一个小门,穿过小门,沿着山崖往里走十余步,又冒出一个小柴房。大梅吱呀一声推开门,悄声道:“就在里边。”

    柴房里藏的,不是啥金银财宝,是一对夫妇。男的跟拾粮一般大,女的,看上去比大梅还显老。拾粮这才相信,大梅没说谎,她确实救了一对红军。这对红军,原本是主仆关系。女的,是四川某财主的小老婆,男的,是院里的长工。两个人日久生情,竟萌生了私奔的念头。不料事情败露,差点让财主双双丢进河里。两人逃出魔掌后,投奔了红军,这一路,生生死死,却动摇不了他们相伴到死的那份决心。

    女的伤不重,只是头上磕破了两道口子,眼下已痊愈。危险的是男人,他的肠子让打断了,大梅在沟里遇见他时,跟死了没两样,女人的哀求起了作用,大梅还是将他抱到了牛车上,趁着夜黑送进了柴房。也真亏了大梅,竟学沟里劁猪匠那样,拿麻匹子将肠子缝了起来。人的命,说贵也贵,说贱也贱,他竟就没死。拾粮手摸到他肚皮上时,他还笑。

    折腾了半宿,总算把肚子上的脓疱给折腾掉了,拾粮给敷了些消痛化肿的草药,抹把汗道:“人是一下两下死不了,不过这肠子,怕是永久留下病疾了。”

    男人笑笑,硬撑起身子道:“我的命大,当年打府上逃命,山崖上摔下去,竟连皮也没破。”

    一句话,让拾粮想了好多天,命到底是啥玩意?大梅,二梅,还有青石岭上水家一老一少,合上自个,这命,咋就这般不同?

    但自此,拾粮跟大梅,心里却多了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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