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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
他当初听见宁怀衫说医梧生可能要去大悲谷时,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遗憾。可如今听见萧复暄说医梧生魂散之后,他又还是遗憾。
这种感觉他坐在神木树冠上俯瞰人间时从未有过,后来成仙时总体会其一,成魔后总体会其二。
如此至今,才总算体会到了一分所谓复杂的“人之常情”。
萧复暄道:“进了。”
他想了想之前医梧生所说的话,又道:“他说自己所求就是走进大悲谷。”
乌行雪点了点头。
这个答案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他虽然也曾担忧过医梧生真的会做些什么,尽管那只是一条衍生而出的乱线,并非真正的过去。但他确实但担忧过。
可担忧归担忧,他总觉得医梧生最终什么也不会做。
这大概又是一种奇怪的“人之常情”。
事实证明,果真如此。
对方什么也没做,只是平平静静地走向了尽头。
乌行雪又问:“他魂散前有说什么吗?”
萧复暄说:“让我代问你好。”
乌行雪轻轻“哦”了一声。
都说神仙只会悲悯,不会悲伤。都说邪魔从不在意人间的死活。
但他听到医梧生离去,魂散前像寻常故交一样给他带来了一句音信,他确实生出了一丝难过。
乌行雪静默良久,忽然开口说:“如果神木还在就好了。”
萧复暄一怔:“为何这么说?”
乌行雪答道:“如果神木还在的话,可以把医梧生埋在神木脚下,别的难说,倒是能保他下一世长命百岁。”
可惜。
萧复暄道:“是么?”
乌行雪笑了一下:“人间说的,传了不知多少代。不过神木本就代表着生死轮回,埋在树根下便沾了机缘。”
萧复暄道:“那神木脚下岂非埋遍了人。”
乌行雪摇了一下头。
能见到神木的都是新生或将死之人,新生婴孩不记事,见过也不会留有任何印象。将死之人意识迷离,从来都不顾上其他。
从始至终,也只有一个前世的萧复暄,在自己将死时还背了一个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孩子,在他得见神木时,认认真真地埋到了神木脚下。
就连当年的白将自己,裸露于树下的尸骨被人们发现后也送去了京观。
所以真正深埋于树下、埋得位置极正的人,至今也就只有那个无名又苦命的孩童而已。
这也算是世间独一份的机缘了,不知那个孩童转世之后过得可好,在如今的乱世中又成了谁。
乌行雪怔然回神,问道:“那……医梧生有法子带回来么?”
他记得之前在大悲谷时,那些被折断肢体塞进童子童女像的百姓,是被那些仙门弟子用内藏乾坤的囊袋带回去的。
他说着,眸光朝萧复暄腰间的锦袋瞥了一眼。也不知灵识离体,能不能用得到躯壳上挂着的锦囊。
萧复暄道:“有法子,但现在不行。”
乌行雪疑惑道:“怎么了?”
萧复暄答道:“大悲谷地底有异状。”
他将大悲谷底下那个“以命供命”的巨阵告诉了乌行雪。
乌行雪听罢眉心一皱:“你是说,花信借着那条线上的阵给现世里的云骇续着命?一直在供养着他?”
萧复暄:“看阵局确实如此。”
乌行雪道:“那我们之所以会在封家巨震时被横扫出来,是因为封家的动静惊到了花信?”
这猜测跟萧复暄所想八·九不离十。
由此可见,那条线上要么有花信本人,要么有花信的布置,才能在觉察到他们闯入的时候将他们清扫出来。
乌行雪这么顺着思路想下去,忽然又朝院里转了头,他目光一转不转地盯向宁怀衫闭门反省的屋子,道:“若是照这么说,那个从落花台出来的‘方储’岂不就是——”
乌行雪回过头来,看着萧复暄,只动了唇却没有出声:“花信本人所化,或是为花信所用的人所化?”
萧复暄沉吟片刻道:“也不排除是真方储被占了躯壳。”
乌行雪听到这句,脸色蓦地沉下来。
但他不得不承认,萧复暄所说的这一点似乎最有可能。
他如今自己想起来的那些片段里,无一例外,几乎没有出现过花信的身影。他并不记得花信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所有的认知除了萧复暄告诉他的,剩下都来自于云骇的诘问。
在极为有限的认知里,花信似乎是个典型的“仙”,想必做事也是如此,板正平静中带着几分严谨。
他能把给云骇续命的阵藏在那种地方,应该不至于莽莽撞撞易个容就假扮成另一个人。
他应当会考虑到一些情形,比如万一易容被解,比如会被人核验躯壳等等,最稳妥的办法,自然是直接占了原主的躯壳。
乌行雪沉着脸道:“如果当真占了方储的身体,那方储的灵魄……岂不是还徘徊在那条线上?”
萧复暄道:“所以我那抹灵识未收。”
他就是考虑到有这种可能,所以医梧生魂散之后,他用锦袋将跪化于地的医梧生罩了进去,带出大悲谷。
至于大悲谷地底的那个巨阵以及那些张扬的枝蔓,他并没有斩毁。
一来,他担心动了大悲谷的这个巨阵,反而让一些线索变得混乱不堪,或是直接中断。
二来,这个假“方储”就在雀不落,就在乌行雪门外。若是花信安插的人也就罢了,若是花信自己,那便麻烦极了。他不想惊扰之后,引得乌行雪孤身犯险。
所以他原封不动地从地底仙墓里退了出来,但在大悲谷入口的神庙边留了一点布置,倘若这里再有动静,他会立刻知晓。
布置好这些之后,他便离开了大悲谷,在过去那条线上探找着方储的灵魄。
听到萧复暄留了灵识在找方储,乌行雪稍稍放下一些心来。
但他脸色并没有缓和,因为他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他问萧复暄:“花信后来常下人间么?”
萧复暄摇了一下头:“云骇不在后,几乎没再真身下过人间。”
乌行雪:“那他应该也没来过雀不落了?”
萧复暄:“……”
萧复暄:“他为何要来雀不落。”
乌行雪正要应声,一抬眼,看见天宿面无表情的脸。
乌行雪:“?”
他的腿裹在银纹长靴里,束得又长又直,这会儿懒懒抬了一点,磕了一下萧复暄的长靴一侧,道:“这样。”
萧复暄瞥了他那腿一眼,抬了眼皮等着听他的哪样。
乌行雪说:“一会儿让‘方储’去门外贴个条,”
萧复暄:“……符条?”
乌行雪:“不是,纸条。”
萧复暄:“何用?”
“写字。”乌行雪道:“就写……往后但凡有天宿以外的人来雀不落,统统打出去。”
“……”
萧复暄眯了一下眼,任由他眼里一点点浮起笑意。
过了片刻才递话,让他接着先前的事说下去:“他没来过雀不落,然后。”
乌行雪正了神色道:“他后来很少下人间,应该也没来过照夜城,更没进过雀不落。他专司祈福,监管灵台众仙,同宁怀衫和方储的接触应当很少。”
很少都是保守的说辞了,甚至可能根本没打过照面。
萧复暄应道:“嗯。”
乌行雪说:“那就奇了怪了,倘若院里的‘方储’是他,那他如何得知我有这么个下属,照夜城里不让下属进宅院的邪魔应当不少吧,不可能谁都是心腹。他又如何得知他装扮成‘方储’,就能进雀不落的门呢?而且……他既然没来过照夜城,也没进过雀不落,那是如何精准找来这里的?”
最奇怪的是,他虽然表现得同方储有些差别,但并非是那种天壤之别,理应是刻意迎合了几分方储的样子。
“如此种种看下来,他不像一个对照夜城和雀不落完全不熟悉的人。”乌行雪道,“恰恰相反,他倒像是知道一些,而且不是听说,更像是来过,见过。”
不仅是对照夜城和雀不落如此,甚至对于方储这个人也一样。
他看上去不像是完全不认识方储,刚好逮住一个人就随便占了壳。倒像是知道方储、甚至见过方储,有过一些认知,只是这种认知远远够不上熟悉。
萧复暄道:“确实。”
他对照夜城的了解其实也很有限,对雀不落的位置倒是记得清清楚楚。对于方储,他不熟悉,但方储毕竟是乌行雪的手下,如此接触下来,他也知道方储说话做事大致会是什么样子。
倘若让他来学……
不,倘若让他捏一个人来学,能学个六七分像,但绝对到不了十成十。
这个“方储”表现出来的正是如此。
乌行雪道:“如果他真是花信扮的,花信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他盘算着:“要么是花信占据方储身体的时候,试着探过、问过……”
萧复暄却摇了一下头,沉声道:“光靠探问,容易遗漏太多。”
因为有些事根本想不到要去问,遑论一些细节。
乌行雪道:“要么就是花信能通过一些办法,看着、或是知晓照夜城里的人和事。”
这个猜想显然更接近一些。
只是如果当真如此,会是倚靠什么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