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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客栈的。面对胡不为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她直感心虚万分。胡不为空洞的双眼此刻似乎也变得出奇犀利和苛责,不管秦苏坐在那里,都感觉胡不为正悲哀的看着她,让她坐立不安。
“胡大哥,你别生气我再去找炭儿,我一定要找到他!”秦苏心中低声道。歇了一小会。到底压不住忧心如煎。又冲下楼。到胡炭走失的街道上重新找寻。
长夜寥落,喧嚣繁闹也终有落幕的时候。丑时刚过,不夜的秦淮两岸也渐次静消下来,许多店铺酒楼已经熄灯打烊了,大街上一下变得空阔许多。秦苏噙着泪,口中低声唤:“炭儿——炭儿——你在哪里?”一边沿街寻找。
这般疯狂的找了四五个来回,路两边的黑暗处都翻查无遗。然而就是没有小胡炭的踪迹。秦苏终于抑不住心中哀恸。一下坐倒在大街中央,大放悲声。
天中轻云掩月,地下万户安眠。偌大的江宁府城开始进入养息之时,为明日的哗者云集积蓄生气。这个繁华暂收的富贵所在,此刻变得空寂而冷漠了。大道上再无旁人。只有秦苏坐卧长影,高一声低一声的凄咽,和着城中零零落落的失眠狗儿的吠声。
连着两天,秦苏再睡不着半点,也无心吃食,整日只在江宁府地大街小巷上梭巡寻找。心忧之下,她到底放下了矜持和羞怯,开始向路人询问胡炭的下落。然而两日过去,却仍没得到一丝线索。问的人都摇头不知。
怀中只有先前换的几两碎银,不够住几天客栈的了。可秦苏不敢结帐出去另寻更便宜的住处,她还希望胡炭是被好心人带走了,还能记得这个客栈,再找回这里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秦苏的希望也一天天破灭。她终日郁郁寡欢。早晨黑着眼圈出门问人,夜深方归,但倒在床上又睡不着觉,自责与担忧如同两条毒蛇,无时不刻不在咬噬她的心。
到第八日,终于囊中见底,没奈何之下,只得带胡不为搬离客栈,寄宿到城郊的尼姑庵中,为求生计,秦苏又花两天工夫,在城里寻了一个帮闲活儿,好伺机打听胡炭的下落。
而她的这一切行动,全落在一个人眼中了,那人便是贺江洲。
却说那天晚上,贺江洲抱着胡炭来到城南的一所大宅子中。胡炭左顾右看,不见秦苏的身影,连叫:“姑姑!姑姑!”
贺江洲哄道:“姑姑吃完饭,出去买糕饼去了,你先吃鸡,吃得饱饱的,姑姑就回来接你了。”说话间挟着胡炭穿过前堂,到庭院中去。
扶疏的花木之间,***掩映。其实夜色已渐深,庭中仍有几人在练术。一个白胡子老头儿是师傅,三个徒弟一个九岁,一个六岁,最小的是个小女孩,四岁多,着一身白色练功装,在师傅的厉声喝斥下念咒捏决,从掌中催出一蓬火花来。
胡炭大感惊奇,当时便收了哭声,睁大眼睛看几个小孩。那小女孩也瞪圆眼睛滴溜溜的在他脸上转。
老头儿见贺江洲抱个哭闹小童进来,大为不悦,皱眉头问道:“江洲,这个孩子哪来的?”贺江洲哈哈一笑,道:“是朋友的孩子,我要带他来住几天。”说着就想往屋里钻。哪知老头儿一声:“站住!”把他喝止住了。
“我话还没问完呢你就想走?”
贺江洲无奈,只得住了步,转身道:“你还想问什么?”
老头儿看了胡炭一眼,肃容问道:“这不是你在外面生的孩子吧?你把他带回来?”贺江洲苦笑:“爹,你把你儿子看成什么人了?我要是有这么大的孩子我就我就嘿!反正,他不是我孩子,是朋友的,过两天我就把他送回去。”
老头儿放了心,又再告诫:“你一天到晚游手好闲沾花惹草,不好好练功,过一段时间丁叔叔他们来考较法术的时候,你可别给我丢人。”
贺江洲笑道:“当然不会,我现在只是觉得累,等歇几天就好了。再说了,有这几个根器上好,资质奇佳的小师弟小师妹,足够给你挣脸面了,丁叔叔他们羡慕都还来不及,你又怎会丢人?”
老头儿面有得色,看了一眼正在和胡炭对眼的三个幼徒,掩不住心中自傲。但他话里可仍不容情:“师弟是师弟。你是你。你是他们的大师兄。若是做不好榜样”老头儿还想再说教下去,可贺江洲摇晃脑袋,连嚷:“知道了知道了”,快得一溜烟般,带着胡炭到饭厅中去了,老嬷子把饭菜端上来,让胡炭吃得油光满嘴。
次日一早。贺江洲把他练完早课的小师妹诓了来。和胡炭关进小屋里,自己大摇大摆出门去,一日不见人影。
房中两个小童怕生,一个靠在门板上,一个背靠墙壁。谁都没有说话。片刻后,小女童想起师兄交代的任务,一定要跟胡炭好好玩,让他舍不得离开这里。便自顾自说起来:“咱们院子很大,很好玩的,有小鸡,有小鸭,花池里面还有金鱼,我最喜欢了。”
胡炭鼓着嘴,含着一泡唾沫,大睁眼睛看她,也不回答。
小女童道:“师傅待我很好,从来不打我,有一次我弄坏了他的花瓶,他也没有打我。”
“……”
“叔叔阿姨也很好,他们总给我们做好吃的,我喜欢吃葡萄,他们就给我买。”
“啵!”胡炭吐口水。低下头,专心致志看爬在衣襟上那条透明的黏丝,研究里面究竟有什么奥秘。
小鸡和小鸭关在同一个笼子,除了对眼相看,还能有什么好说的?
一个上午时间便这样过去了。小女童说了片刻便再没话说,两人大眼瞪小眼,谁都不敢挪步。等到中午临近,怒气冲冲的老头子推门进来,大喝道:“璇儿!你躲到这里干什么?不去练功?!”
小女童倒没什么,胡炭却被他恶形恶状的模样吓坏了,“哇!”的一声大哭,涕泗滂沱,好不凄惨。老头儿没理会他,牵起小女童出门就走,也不闭门,任胡炭畅快飞洒泪水磨练声带。
胡炭待在房中哭了半个多时辰,发现没有听众,自己便抽噎着渐渐止住了。见大门敞着,慢慢挨出去,上了走廊,却正看到庭院中那坏老头正在训练徒弟。
三个孩子一字排开,闭目端坐在蒲团中,老头儿满面严肃,负手慢慢巡视。胡炭不知道他们正在静思练气,但见三人坐得古怪,便不霎眼的看着。
半个多时辰后,胡炭百无聊赖,又想念姑姑,扁着嘴就想抽嗒哭泣。余光瞥处,看见老头儿眉峰一耸,把一道严厉的目光射来,小娃娃吓得赶紧躲到廊柱后,立时住嘴。
未几,庭中师兄妹三人收功敛气,老头儿开始考较他们的功课。“敬义,”他点着九岁的徒弟说道,“你先把青衫度云诀给我背出来,我看看你记到哪里了。”
那孩子不敢怠慢,面无表情,朗朗背出口诀:“古有善足者,登萍可度水,踏草可腾空,时人尝异之。千里俊骥,锐足趁风,尤难望其项背,扶摇飞隼,轻翼翻云,不得衔其尘烟。其行也,电光急掣,恰凌波之顿闪,其隐也,渺渺无踪,若高天之回风。祖三舟公同闻其异,矢志求于四海,终未获真章。公郁郁,甲酉六月,诚念感达天听,遇仙师于太行之顶,始得度云术法真诀,记诸青衫,传于后世,称青衫度云诀。”这是开篇的纲述,敬义记得一字不漏,见师傅微微颔首,便又开始背正文:“天生人,阴阳纠结,气血归藏,捷足之道,惟气脉中求,朱汞沉金鼎,银液下玉池,行取天枢之法,意守丹田八卦”毫不停顿背了顿饭工夫,到详解飞空换气的《飞鸿篇》时,终于停住了。老先生点头赞许:“不错,不错,两个月工夫就记得这许多,也难为你了。”再考较下去,六岁的弟子查飞衡却只背到《浮游篇》,小女徒易璇更少,青衫度云诀一十三篇,她只记住三篇多些。
老头儿很满意徒弟的表现,道:“好!两个月里背住这么些,真是很不易了。但是师傅知道,只要你们再用功一些,会比现在做得更好。”他扫了一眼三个爱徒,道:“再有两个月时间,有个丁叔叔要来咱们这里做客,我希望你们再加把力,把这篇口诀给我背熟了。到时候念给他听。你们能不能做到?”
三个孩子响亮回答:“能做到!师傅!”
胡炭躲在廊柱后面偷眼看。那三个孩子又开始演练控土控火之法了。一时庭中震声如雷,火焰翻卷,胡炭看的精彩,倒忘了他事,从廊柱后慢慢走出来,越挨越近,后来就干脆坐在小女童易璇的身边傻看。
三个小童有名师指点。比当初胡不为自己瞎琢磨强多了。虽然灵气不足,但一招一式使来都中规中矩,颇有火候。易璇的灵气最弱,但放出的火云也有芭蕉叶大小。
胡炭兴高采烈,早把寻姑姑之事忘到九霄云外。看那三个徒弟一忽儿撒出连串火球,眼都花了,开着嘴巴再合不拢来。一个多时辰后,那师徒四人收工吃饭,小胡炭的口水也已经把前襟滴得湿透。老头儿见他年纪幼小,不怕他偷师学艺,便没赶他走开,令灶房嬷子把饭食端来分一份与他吃了,再不管他,自己回房去,任三个徒弟在庭中自由玩耍,领悟功课。
那六岁的小童查飞衡,听师傅说过学法之时不许有外人偷看,先前见胡炭旁边坐着呆傻傻看自己三人施术,早就心怀不满。只是碍于师傅在跟前,不敢造次。等待师傅离身去了,便快步走过来,推了胡炭一把,叫道:“你是谁?为什么偷看我们练功?”
胡炭哪知道回答,傻傻看他,也不知道他问得什么。
查飞衡双手叉腰说道:“偷师学艺是犯了江湖大忌,你知不知道?你快走开,要不然我就废了你的眼珠!”这是他跟师傅学来的江湖口吻,照学照搬,听来老气横秋。胡炭懵然不知所言,当然就不会退开,反拍手道:“朱汞沉金鼎,银液下玉池,行取天枢之法,意守丹田八卦!”
这是三个小童刚才背的《青衫度云诀》,小胡炭在旁听了三遍,倒记住了一些。
查飞衡道:“好哇!你真的偷学了!我要告诉师傅,让他砍掉你的手脚!”拉着师兄唐敬义的手臂告状:“师兄,他偷学我们的法术,我们要不要打他?”
唐敬义年纪稍大,略懂得点事,便没同意,自己找地方练功去了。查飞衡很不甘心,问问师妹,易璇也摇头说不要打人。心中好生没趣,便将胡炭拉到假山边,将他弄得背转身去,警告道:“你不许偷看,要是我发现你偷看了,我就拿竹板打你。”
可怜的小胡炭哪知他的敌意,只道是跟他玩呢,眉开眼笑,还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眼睛。
片刻后偷偷岔开手指,张开眼睛向后看去。一直监视他的查飞衡登时发现了,飞跑过来,一边叫:“喔!你又偷看了!我看见了!你又偷看了!”
小胡炭见他来追,乐不可支,哇哇叫着撒腿就跑。可是他人小步短,哪跑得过年长数岁的查飞衡,才只一会便让查飞衡抓住了,揪住脖领向地上一推。一粒尖石扎破了胡炭细嫩的手掌,鲜血立刻涌出,胡炭受疼,厉声嚎哭起来,泪水滚滚直下,这次他是真伤心了。
从房中出来的老爷子刚好看见这一幕,大惊之下飞快跑来,抱起了胡炭,见一块石片仍插在手掌之中,小娃娃哭得声嘶力竭,泪水流得满脸都是,一时心中怜惜之感大盛。一叠声叫下人去拿药物了,沉下脸来,喝问查飞衡:“衡儿,你为什么推他?”
查飞衡哪还敢答话?一见到胡炭出血,早就吓得脸色苍白。
“说!”一声顿喝。
查飞衡吓得一哆嗦,结结巴巴答道:“弟子见他他偷学法术,就就就”说话间急得哭出声来了。
“你就把他推成这样!”贺老头儿怒气不减,脸都泛红了,喝道:“他年纪这么小,能偷看到什么?!你下手这么狠”看了胡炭的手掌一眼,见石片被血浸染透了,伤口血肉模糊,怒气激上心头:“你倒真忍心!”
“春旺!”他向后堂叫道,“把竹板子给我拿来!”
一顿板子,查飞衡疼的呼爹叫娘,可老头儿居然就硬着心肠,足足揍了他二十大板。末了,怒冲冲问他:“你现在知道错了么?”查飞衡哭着答不出来,只委屈的点点头。
“学法术之人,最忌心术不正,欺压良善。这样的人,每多学得一样厉害法术,黎民百姓便要多受一份苦难。师傅是想让你明白,咱们学控火,学控土,不是为了让你们拿去炫耀,拿去欺侮别人的,你听明白了么?”
“罚你晚上不许吃饭!”扔下这么一句,老头儿背转身去,察看胡炭的伤口。
查飞衡大声号哭,屁股上疼得快麻木了,却没有人来给自己看伤,而那个罪魁祸首呢,却有大帮人在照顾。透过泪眼,查飞衡看见胡炭也正挂着泪珠哭痛,一群下人围在他身边,师傅正抓着他的手,疼爱的给他手掌吹气。
一时之间,不平和愤怒立时便填满了他的胸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