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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淡了些,也仿佛浓了些。
白烛寥寥,映得满室都是凄清,成元帝一人站在屋子里,垂下的帘子挡住外面跪着的皇子。
这时候,一个内侍匆匆从外面走了进来,小心的在帘子外站着,声音低低的道:“陛下,九皇子来了。”
跪着的所有人全身都一僵。
帘子内沉默了半晌,才听到一句:“叫他进来吧。”
“是。”那内侍低低的应着,然后甩了拂尘出去。
众皇子相互看了一眼,各怀心思的低下了头。
片刻之后,一个轻轻的脚步声响了起来,众人的眼角一瞥,只看到一双绣着暗色流云的靴子从衣服下摆下露出来,在烛火的微光中飞出一线光芒。他们齐齐的想要抬头,然而只看到一个浅浅的背影,被满室的烛光笼罩着,仿佛高山卿云般落入万山之峰,被朗阔的苍色一淹,化为轻雾。
内侍小心打了帘子,楚遇迈入。
成元帝背着手站在窗外,身边的拔步床上,安然躺着的是容颜尚美的妇人。
“父皇。”薄薄的唇滚出两个字,那颀长的身影微微一弯,仿佛青松一般,被雪挤压却未曾真正弯下。
成元帝回过头,看着他,顿了许久,方才道:“她走了。”
楚遇道:“她走时微笑着吗?”
成元帝仿佛瞬间疲软下来:“微笑着的。”
脑海里有什么景象翻滚出来,当拿着的枕头蒙上去的时候,她睁开的眼里看着他依然是带笑的。
或许,她是知道自己要杀了她的吧。又或许,相信他永远不会杀了她。
楚遇道:“皇姑姑走的开心,父皇又何必如此执着?佛曰‘众生无我,苦乐随缘’,父皇该为皇姑姑高兴才是。”
成元帝怔了许久,笑道:“是啊,你说的对。你不知道,她那么小,就这么高点。”
他说着用手比了比自己腰高的位置,继续道:“她要去打麻雀,我说,那是男孩子家做的事情,女孩子不要做,否则额娘知道了要打屁股。她不依,说什么男孩子和女孩子哪里不一样,反正我喜欢的,我才不要管别人怎么说呢。那时候她就像个高傲的孔雀,争强好胜的很,不论男孩还是女孩,非得挣个魁首,为这她不知道吃了多少的苦,别人面前却死撑着,只到我面前来哭鼻子,我就安慰她说,放心吧,有皇兄在,会将所有欺负你的人全部摆平的。她那时候好像是这样说的吧,哼!谁需要你为我摆平!以后你的事我都给你摆平!你不知道那时候我以为她多天真,多笨啊,扎着两个总角,两条鼻涕抽着,像只傻傻的小狗。”
他说着笑了起来,神色有些渺远,但是眼神里却带了水色。
那时他以为她是只傻傻的小狗,却不知道她后来却真的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挡住那么多的东西。当年皇权更替,她用自己的清白之躯陷害了他最大的敌手,最终让皇权落入他的手里。然而他那时还没有发现她对自己异样的情感,如果发现,是否就不会在那杯酒下犯下大错?以至于让两人终生痛苦,让素月早产而死?
这是罪孽吧,这罪孽就让我这个活着的人偿还吧,你们就好好的进入下一世,千万莫要进入皇家了啊。
楚遇只是看着眼前的这位老人,眼里没有任何的情感。
空气暗暗的流动,过了好半晌,成元帝才道:“你来找朕所谓何事?”
楚遇微微垂眸:“父皇,儿臣喜欢上了一个姑娘,想要和她在一起。日子定在五天之后,您看如何?”
成元帝微微一怔:“你确定?”
楚遇抬起眼,一双眼睛直直的看过去:“是的,孩儿确定。”
——
江蓠的手心拽着一把汗,慢慢的打开盒子。
盒子的第一层放着两个小小的暖炉,温度正好,她不由微微一笑,心中仿佛有淡淡的暖意滑过,她将其中一个拿出来,递给明月,道:“先暖暖手。”
明月接过去笼在手心里。
江蓠打开第二层,却只看到一沓宣纸,上面放着一张纸笺。
她拿起来打开,莲花打底的雪白笺纸上,是一行行宛如游龙的字迹,一笔笔晕染开来,滚烫的抹在眼角:
阿蓠:
此夜良久,憾不能同处之。遇拟婚期于五日之后,不知以为如何?纸上凤冠霞帔数套,可有入眼者?更漏渐短,余心汲汲,静候。
子修书
墨香于纸上腾跃而起,墨渍恍惚未干,她想起那日她那笔在花灯上一转留下的字迹,与此一般无二。
她心中不知怎地微微的暖着,软着,“婚期”二字灼灼,一路烧下去,竟然有些莫名的颤抖。在自己这样的情况下,他还如此淡然的约定婚期,仿佛与他而言,在没有什么比得这更重要。
她的目光落在那“更漏渐短,余心汲汲”之上,脸不由微微的发烫,她忽而想起夜晚下那含笑温柔的双眸,似长空雁过飞燕剪水,明明了无痕迹,却余风声落,涟漪漾。
她伸手拿起那一沓纸,每一张纸上都是浓墨重彩的工笔画,熟宣上纤毫毕现,想来画这衣服的人定是画中高手,狼毫小笔细细勾勒,逐层晕染堆叠出锦绣华服。
宣纸上的凤冠霞帔和此中流行的不同,流云般的散落开来,大红衣袍上依次层叠不同花纹,用得却是暗色银线。三指宽的玉带一收,可以想象的出来那种纤腰一束的美感。
她的手指慢慢的滑过那纸张,嘴角不知不觉的溢出一丝笑意。
没有哪个女孩没有憧憬过自己的婚礼,今日,有这样一个人,奉上这凤冠霞帔,又怎该拒绝?
楚遇……子修……
这四个字在脑海中轮回,到底是楚遇,亦或者只是简简单单的子修呢?她即使尽力的控制自己,但是却仍然无法对那个温柔如月的男子产生好感,但是楚遇呢?那样沉于浮世的风华男子,又怎么会一见到自己就这般的照顾自己,对自己那么好?背后的原因是为什么呢?那个人温润如水下,藏着多少的危险?
种种念头在脑海中闪过,半浮半沉,忽上忽下。
——
楚遇走出皇宫,夜色如水,长风袭上来,宽袍猎猎飞舞。
他微微的侧头,长风吹起他鬓间的一缕墨发,扫过那双眼,浮着深深浅浅的笑意。
他转头对着身后的云明华道:“准备好了么?”
云明华叹道:“殿下,您这样做合适么?人家姑娘都还没有答应,你就这样,好吗?”
楚遇微微一笑,道:“云先生认为我该如何做?”
云明华道:“殿下,在下有一点不明,那个,端和郡主您为何如此上心?”
楚遇的目光看向远处,那些蔼蔼的云层压下来,有什么东西要翻飞出来,但是最终什么都没有,他的眼神淡了下来,对着云明华道:“云先生只需要照我的吩咐去做便可以了。”
“是。”云明华后退一步,恭敬的回答。
楚遇拂了拂自己的衣袖,道:“准备马车,往天牢。”
天牢位于皇宫之西,建于前朝,据说内置九百九间牢房,酷刑三百二十七种,能使受刑者痛不欲生。
楚遇下了马车,拿了成元帝的令牌,单独一人进入牢房。
他轻车熟路,直接唤牢头不必跟着,然后轻踩着步子前行。
一盏微微的灯火由远及近落到眼角,他不由停了步子。
油灯熏出一缕青烟,江蓠站在桌旁,垂下了头,发丝随着倾泻下来,仿佛流动的水,泛着鲜亮的光彩。她的手里拿着那些宣纸,纤细的指尖搭在纸上,有种莫名的温柔。火光围了她一圈,仿佛被拓在梦境里一样。
他轻轻的迈开步子。
江蓠被旁边的明月喊了一声,回过神来,目光一转便看见了楚遇。
雪白的长衣拢入眼角,这一刹那,心中忽然安定。
她刚刚将手中的宣纸放下,楚遇就进了门,他的目光锁上她:“抱歉,我来晚了。”
江蓠微笑道:“不晚。”
楚遇道:“走吧。”
江蓠点了点头。
没有多余的话,但是说什么都显得多余。
江蓠回过头看着明月,道:“明月,我们走吧。”
走出天牢的时候夜色稀薄,天空泛起微微的白色,马车停在青石板上,江蓠刚刚想上马车,手攀住车厢,冷不防被一只手暖暖的握住。
那温度轻轻覆上,江蓠的手一顿,然后借着他的手踏上马车。
在她上去的时候楚遇也微微一托,随之进入,覆在江蓠手上的手顺势一转,瞬间将她的手握入自己的掌心。
江蓠感到他的动作,一颗心忽的一跳,微微一挣,却被他更紧的抓住。
那厚实的感觉令她心中一惊,她下意识的转过头,却不料楚遇正好弯身下来,那恍惚的眼眸令她一呆,来不及收回自己向前的态势,不知道是错觉还是怎的,楚遇微微一偏,她轻轻的贴上他凉薄的唇。
“轰”的一声,仿佛大火燎原而来,一下子心也止住了,下一秒仿佛奔雷般的响起来。
完了!
江蓠的脑袋一冲,全身烫得完整了,第一次失去冷静伸手要将楚遇推开,然后往后一退!
她的手却被楚遇拽着,她的后退慌张的一仰,被楚遇的另一只手稳稳的托住,然后靠向车壁。
忽然的相贴,身体触碰。
江蓠脸红得都快滴血了,两人的唇还淡淡的贴着,江蓠的心仿佛在擂鼓,不敢去看楚遇的眼,只能微微的垂下了眼,想要将自己的脑袋移开。
可惜她刚刚一动,楚遇那放在她腰上的手顺势一移,落到她的后脑上,制止住她的动作。
江蓠的脑海根本没法去思考他的任何动作,心慌成一团。
对面的男子凉薄的气息轻轻的笼过来,贴着她的唇微微的张开,低低的喊了一声:“阿蓠……”
是哪里来的落花摇落,纷纷扬扬的滚入水面,一点一点的泛起涟漪,将整个心湖震荡?
他的气息吐入,江蓠心慌意乱,仿佛猫一般的诺诺:“殿下……嗯。”
他轻轻的张嘴,在那朱色的唇上轻轻咬了一下,眼神温柔而清亮的罩着她,气息微微的起伏:“叫我子修……”
喑喑哑哑的,马车微微的晃动,江蓠火烧似的,睁着无措的眼睛盯着眼前的男子,那银色的面具上那双深邃的双眸,仿佛要将她给吸入,她仿佛走投无路,或许是心甘情愿,软软的喊着:“子……子修。”
这两个字揉了嫣红一地,沙沙的雨点似的,密密麻麻的敲在纸窗上,慢慢的起伏。
楚遇微微将自己的身子撑开,双眸含笑深深锁着她,江蓠屏住呼吸,微微的松了一口气。
楚遇将自己脸上的银色面具一拉,扯开来扔到一旁,逼人容色在黑暗中直直迫来,江蓠的心微微加快几个韵律,刚刚向偏头躲开这极致的美色,却不料手突然一扣,楚遇的手穿过她的五指,以一种极致的缠绵的姿态将她一收,扣住她的脑袋,以唇侵来。
马车滚过路面的声音消失不见,侧耳那寒风吹动车帘的声音不再,但是却哪里来的浩荡的音律,自沧澜水尽的夜色中卷来,带着万山的松花,细碎的,温暖的,沉醉的,安宁的,激越的。
那凉薄渐渐成了热,顺着她的嘴唇一路前来,仅有的神智和冷静化为灰烬,这难以承受的热使她想躲,可是却不知道往哪里去躲,只能困在这里,任那汹涌的海潮一次次的席卷而来,剩下雪白的浪花翻滚着,占满自己的心神。
恍恍惚惚中,她听到一个声音:“阿蓠,嫁给我,好么?”
她睁着的眼不复清凌凌的模样,仿佛雨后湿润的青红,朦朦胧胧的带着鲜艳的水色,她看着他,那人的目光深深的,浓浓的,温柔的,寂寞的,或许,还有忐忑的吧。她脑袋成了一片浆糊,身子软倒在他的掌心,任凭他喜欢的模样,她听到自己发出一个字音,却仿佛渺远的在塞外:“嗯。”
她在他的唇齿间喘息,迷蒙间瞥见那双紧扣的手,以十指交缠的姿势按倒在车窗,车帘摇晃着被忽而吹散的风飘起,隐约的天光泻出来,仿佛一觚珠光倒入。
她抬起眼来,对面男子的发扫在她的周围,一两根没入衣领中,微微的痒,微微的刺。晨光拓下那如山川灵秀般起伏的轮廓,一个念头忽而升起:
这大概,是世间最好看的一张容颜吧。
……
楚遇终于移开了自己的唇,将软软的她轻轻的揽进自己的怀中,少女轻柔的身子仿佛一片云,小心翼翼的仿佛一碰就会散了。
江蓠微微的喘息,脑袋里全是刚才那滚烫的吻,一路摧枯拉朽的烧下来,任何的思考都已经消散,仿佛刚才的那一吻根本就是一个梦。
楚遇的手指轻轻地落在她的脸上,然后贴着她的脸将她的发微微一顺。
她的脸色已经慢慢的变回了白嫩,但是他触着她的耳朵,却烫着火苗,鲜红自粉嫩中冒出,仿佛血浸美玉。
“阿蓠……”他轻轻的唤了一句。
江蓠在这声中一顿,拼命压抑住自己飞快窜动的心跳,然后将自己的身子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
楚遇也没拦她,只等着她在马车的榻上坐好。
她的手被裹在他的手里,也只能在他手里,江蓠不敢去看他,只能微微转开自己的脸,用另一只手掀开车帘,冷风吹进来,仿佛可以吹散自己脸上的热度。
怎么就成了这样?!
江蓠第一次恨不得将自己给埋起来,而且在那样的境地里答应了他的请求,虽然自己终归是要嫁给他的,但是答应与不答应完全是两回事的感觉。可是为什么控制不住自己呢?那时候哪怕他说任何事自己都会应了的吧。
而且,那样的亲吻,它到底是如何发生的?自己和他总共才见了几面,怎么会成了现在这样?
哎……
脑海里乱糟糟的一团啊。
马车慢慢的向前,江蓠的眼睛虽然看向车外,但是却根本什么景色都没有入眼。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到车外明月的声音弱弱的响起:“姑娘,殿下,皇宫到了。”
皇宫?
江蓠回过神来,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到了皇宫外面,楚遇握住她的手,道:“走吧。”
江蓠在心中深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下车的时候楚遇依旧拖着她,她的鞋子落在碎花石上,一点灿烂的朝霞如此鲜明的落在她的眼前。心忽然就安宁了,她微微的顿了一下,将自己的眼睛转向楚遇,只看到他的目光向着她,她微微一笑:“走吧。”
保和殿内大柱撑起殿内穹盖,雕刻着盘旋的九龙,成元帝坐在尊位上,看着下面自己子嗣。长公主已经死了,全国最多就是三天的禁忌,三天后就会成为一桩往事。整个殿内都是三品以上的官员,还有就是大周送来的三个女子和前来的大遒公主和王子。
内侍从殿外进来,引着一对男女缓缓出现在众人面前。
殿外一线光芒,伴随着他们进入。那雪般的长袍,如一地月光的溜进来,仿佛整个大殿都静了。为旁边的少女也是一袭素色,和那月光几乎融为一体。他们的双手相握,慢慢的踏入,在众人的面前站定,带着万里长秋般的光彩。
一对璧人。
这是所有人瞬间涌出的感觉,仿佛他们的相携是这时间最完美的事,亘古即存。
两人对着成元帝行了一礼,然后跪坐如旁边的软榻,和其余的皇子皇孙一起位于桌案前。
他们坐定后不就,七皇子楚原才进来,依然行礼,然后看向皇甫琳琅旁边的空位,走了过去。
这下所有人都到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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