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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阵沉默之后,莫里斯挠了挠自己的下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泰尔斯。

    “因此,您大老远跑来这里,就为了给我上政治课?”

    “你想要答案,”泰尔斯放下拳头,胸有成竹地回应他,“而我正在给你。”

    莫里斯打量了一番周围的摆设,思索片刻后重新抬头:

    “如果是,那这答案离我们也太远了,不现实。”

    泰尔斯笑了。

    药铺的另一侧,燕妮和格罗夫瑟瑟发抖地私语着,哥洛佛则努力安抚住要冲上去拿下莱约克的科恩。

    但就像有道无形的墙壁横亘在中央,所有人都遵守着默契,未敢逾越而过,侵入星辰王子与兄弟会一方巨头的谈话。

    “是啊,‘政治离我太远了’,‘政治对我来说太不现实’,这是我们生活里最常见的误解。”

    泰尔斯眼神一变:

    “无论是觉得太远所以不屑一顾,自命清高,避公共政治如致命瘟疫的洁癖君子;还是觉得太远所以愤世嫉俗,皓首穷经,坚信知识中存有一切的学究们;或者觉得太远所以破罐破摔,麻木不仁,以为柴米油盐就是回归生活的犬儒者;抑或觉得太远所以无所顾忌,夸夸其谈,言语间指点江山大势的键盘侠。”

    “还是你这副吊儿郎当混日子,醉生梦死有一天算一天的混混痞子模样。”

    莫里斯弯起一边的嘴唇,露出咬合的牙齿。

    但泰尔斯理也不理他:

    “有意或无意,自觉或不觉,他们都在表达‘政治太远’的态度。”

    “但恕我直言,他们要么对‘政治’有所误解,要么就是对‘远’有所误解。”

    莫里斯不言不语。

    “看看现在,我就正站在你的面前。”说到这里,泰尔斯声音顿寒:

    “而你们以为,在兄弟会崛起的途中,有关部门真的一直对你们漠不关心,听之任之?”

    莫里斯眯起眼睛:

    “有关部门?”

    “哈,你是说那些最神秘的,利民惠民时总不见踪影,爱国报国时才尽职尽责的‘有关部门’?”

    莫里斯哼哈一声,面露不屑,语含讥讽:

    “我们自有方法对付他们——他们就像坨屎,每次坑都蹲完了,我要站起来擦屁股时,才能在屎坑里看见他们趁着热乎劲头,张牙舞爪气味袭人的样子。”

    可是泰尔斯摇了摇头,并不理会他的情绪:

    “那你刚才为什么下令撤退呢?为什么不听那个叫奥斯楚的话,按照原计划,集合人手杀去血瓶帮讨债,管他绑架案的罪魁祸首是谁,兄弟会只要杀人立威就够了。”

    莫里斯眼珠一转,没有说话。

    泰尔斯转过身,走向下一排货架,不时拿起一个药瓶把玩。

    “政治离你们并不遥远,莫里斯老大,哪怕是你这样视王国如无物,肆意践踏法律边界的人——高墙铁壁,不仅仅困锁那些甘于牢笼内的人,也限制了那些自认在牢笼外的人。”

    “它是无形无相的罗网,封锁视线里的每一寸颜色,堵住空气中的每一个缺口,而我们举手投足,言语呼吸,俱在其中,不可脱逃。”

    泰尔斯望着手上的药瓶,感受着它硬实的瓶壁,默默出神。

    莫里斯沉默了好几秒,这才低哼一声。

    “也许我该让兰瑟来听听,”兄弟会的胖子老大眯眼道:

    “他最懂这个。”

    但泰尔斯冷笑一声。

    “你也一样,莫里斯。”

    王子抬起头,与莫里斯对视一眼:

    “毕竟,你才是算账和管钱的。”

    那一瞬间,莫里斯的眼里闪过厉色。

    但不过寥寥几秒,兄弟会的大佬噗嗤一笑,满不在乎地甩手:

    “得了吧,您说的这些劳什子有的没的,我们这帮混街头的糙爷们儿既不懂,也不感兴——”

    可泰尔斯陡然提高音量,打断了他:

    “如果你们真的不感兴趣,莫里斯!”

    “那当年你们——你和黑剑,还有那时叫做‘九巨头’的雇佣兵团——就不会千里迢迢来到王都。”

    他的嗓音缓缓变小,语速渐渐放慢,可里头蕴藏的力量却让莫里斯皱起眉头。

    “而如果你们不感兴趣……”

    泰尔斯向前一步。

    “就不会接受贺拉斯王子的雇佣。”

    那一瞬间,莫里斯目光倏变!

    “更不会在他事败身死之后,依然扎根永星城,潜伏进取,”泰尔斯轻轻转动手里的药瓶,缓缓道:

    “意有所图。”

    沉默包裹住了对话的两人。

    直到莫里斯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调整好自己的脸颊,吐气出声:

    “你刚刚说,谁?”

    目的达到,泰尔斯无所谓地笑笑,转身放下药瓶。

    “燕妮小姐!”

    王子突然高声,打破了隔开两种对话的界壁,引得药铺里的其余人纷纷侧目:

    “你考虑好了吗?”

    燕妮被喊到名字的时候就狠狠一颤。

    她不知所措地抬起头来,机械地望向泰尔斯的方向:

    “什,什么?”

    老板格罗夫哭丧着脸,焦急地看看自己的妻子,又紧张地望望莫里斯。

    泰尔斯不急不恼,温和一笑:

    “一个机会。”

    “我说,我想给你一个找到新出路,获得新生活的机会。”

    泰尔斯瞥了她旁边的格罗夫一眼,目中寒意差点让后者险些双腿一软:

    “至少比现在好。”

    燕妮怔怔站在原地,无意识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科恩眉头一蹙想要开口,但一来二去,哥洛佛显然已经把握了拖住他的诀窍。

    莱约克向莫里斯投去询问的眼神,可胖子自己只是深深沉思,并不反应。

    唯有格罗夫露出痛苦又哀求的表情,死死摇动着妻子的手臂。

    燕妮恍惚了好久,她呆呆地回过头,视线扫过待了十余年的药剂店,又扫过曾是老板,现在是丈夫的格罗夫。

    然后,她才缓慢地扭头,目光对上那个清秀温柔的贵族少年。

    泰尔斯没有催促,他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终于,不知多久之后,燕妮深吸一口气,缓慢但是果断地,把手臂从丈夫的手指中抽了出来。

    她擦了擦手,轻轻向前两步,站到泰尔斯的身前。

    泰尔斯微笑以对。

    格罗夫顿时备受打击,身形一晃,面色煞白。

    莫里斯思绪紊乱狠狠皱眉,科恩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哥洛佛纹丝不动面无表情,莱约克则依旧靠在墙角,冷眼旁观。

    只见燕妮清了清嗓子,正色开口:

    “这位……少爷,我很,很感谢您的垂青。”

    “但我想清楚了。”

    泰尔斯眉毛一挑。

    只见燕妮坚定地道:

    “不。”

    “我不需要您给我的新生活。”

    此言一出,整个药铺都安静了。

    连格罗夫都满面惊讶。

    泰尔斯轻轻蹙眉:

    “什么?”

    燕妮竭力挤出笑容:

    “我是说,现在的生活,已经是我最好的选择了。”

    “最好的选择?”

    泰尔斯沉吟了一阵,向着窝囊哆嗦的格罗夫努了努下巴:

    “就是他?”

    格罗夫又是一抖。

    但是燕妮却回头看了丈夫一眼,然后肯定地对泰尔斯道:

    “是的,他。”

    泰尔斯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低下头,嗤声而笑:

    “告诉我,你的老丈夫,格罗夫老板会揍你吗?”

    燕妮微微一颤。

    莫里斯在另一边哼了一声,格罗夫面色惨白,如遭雷击。

    泰尔斯抬起眼神,努力想要望进燕妮的内心:

    “告诉我,燕妮小姐,或者格罗夫夫人,在这里,你幸福吗?”

    燕妮眉头耸动,在痛苦与犹豫间思索这个问题。

    兴许是少年的两位保镖过于壮硕,兴许是他无形中透露的气场自有威严,兴许还是莫里斯的在场意义非凡,此时此刻,整个药剂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静静等待。

    终于,半分钟过去,燕妮的眉头舒展开来。

    她缓缓抬头,捋了捋头发,向泰尔斯露出一个清丽的笑容,渗出几丝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沧桑憔悴。

    “我真的很感谢您,这位少爷。”

    “但是您也许不清楚。”

    燕妮认真地看着泰尔斯,话语间透露出罕见的释然与疲倦。

    “我来自西荒的黎克南镇,十几年前,战争带走了我的父亲和哥哥们,我和母亲只能背井离乡,自寻生路。”

    泰尔斯目光一黯。

    “而永星城,虽然是传闻中最富裕繁华的王都,可这座大城市,其实不是那么,不是那么地,欢迎外乡人。”

    燕妮深吸一口气,扫视着这个自己待了小半辈子的店铺。

    “这条街看着混乱,野蛮,不安全,这家店铺看着寒酸,老气,破败不堪……”

    “但是这里,已经是我在王都里,最像家的地方了。”

    最像家的地方。

    泰尔斯拳头一紧。

    另一边,哥洛佛紧皱眉头,莫里斯轻嗤一声,莱约克则把面孔在阴影里埋得更深了些。

    燕妮叹息着,露出苦笑:

    “而格罗夫先生……我是说,我丈夫。”

    燕妮扭头看了一眼格罗夫,眼神复杂,后者忐忑不安地望着这边:

    “对,他年纪是比我大,是有些肥胖,有些急躁。”

    “他平时还有些小气市侩,斤斤计较,耐性不好,自私短视,晚上睡觉还打呼噜,声音震天响。”

    燕妮深吸一口气,艰难地道:

    “还有,是的,要是我在他喝多的时候去拉他,他会打我。”

    泰尔斯冷冷剜了格罗夫一眼,后者先是惊恐,继而露出讨好又忏悔的神情。

    科恩眉目一皱,举起食指正要开口,却第三次被哥洛佛用“敢插王子的话就杀了你”的凶厉目光与坚实手劲逼了回去。

    燕妮慢慢地回过头来,轻声道:

    “但他收留了我,照顾了我,给了我工作,让我有地方拿药,治疗我那得了伤寒的母亲。”

    “就在我最潦倒落魄,走投无路,差点要豁出一切去红坊街找活儿的时候。”

    格罗夫的眼里露出喜色。

    “他不是好心,更非爱情。”

    泰尔斯冷哼道:

    “只为了你的姿色和年轻。”

    燕妮微微一颤,突然抬头:

    “是的!”

    泰尔斯吃了一惊。

    不知何时起,燕妮早已双目通红,只见她委屈又激动地开口:

    “我当然知道!他图我漂亮,见我年轻,又耐劳能干,于是才……”

    她潸然泪下,提破嗓音:

    “可谁又不是呢!”

    燕妮的突然爆发把所有人都惊了一跳。

    少妇吸了一口气,抹了抹眼角。

    “您年纪轻,少爷,出身优渥生活无忧,也许不知道一个人饿到失去理智,为了一口面包,连男人来脱你裙子都可以不在乎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泰尔斯怔然望着她。

    “但是我知道。”

    燕妮的双手在围裙上捏紧拳头。

    “我知道。”

    她回头望了格罗夫一眼,那一眼里尽是凄凉的笑意。

    “是的,我的丈夫一身毛病和缺点,有些地方讨嫌得难以忍受——他当然不是每个少女心里最理想的男人。”

    格罗夫向他的夫人露出一个难看无比的笑容。

    燕妮噗嗤一声,但笑声苦涩,嗓音低沉:

    “但现实是,世上有哪个女子的丈夫,能像故事里那么好呢?”

    “尤其是这里。”

    泰尔斯默然以应。

    “没错,我也许尚有几分姿色,年岁也比他更小,所以有财有业的他才看上了我,让我在他手下打工,让我自愿或非自愿,半推半就,稀里糊涂地嫁给他。”

    燕妮吸了吸鼻子,凄然道:

    “但是男才女貌,这难道不就是世上公认的,男女配对,美满婚姻的真理吗?”

    少妇惶然扭头,看向药店里的其他人:科恩、哥洛佛、莫里斯、莱约克……

    但是没人回应她的质问。

    重压之下,燕妮的情绪有些失控,她啜泣一声:

    “就像《伊莎贝尔寻夫记》里唱的:男儿只将功与富,换得女子岁与美,红妆泪目人不见,那堪奢望爱与情——下到黎民百姓,上至王公贵族,谁家不是如此?”

    “谁家不是?”

    燕妮揉了揉通红的鼻子,捋了捋嫁人后变得干枯失色的发丝,嗤笑一声,无所谓地道:

    “男子只要有功名富贵,就能覆盖其他一切,哪管他毛病缺点本人如何。”

    “而对姑娘们来说,年轻貌美,贤惠能干才是唯一价值,谁在乎你幸福不幸福。”

    泰尔斯感受到对方情绪激荡,不禁心生悔意:

    “燕妮……”

    可是燕妮对他的提醒视若无睹。

    “剧目里,伊莎贝尔公主选夫的标准永远只有那么几样:功名,声望,才干过人。而她能用来吸引候选人的东西也只有那么几样:美貌,贤惠,冰雪聪明……这就是唯一的配对。”

    燕妮失神道:

    “至于她选择的具体丈夫,究竟是英俊潇洒的光骑士尼达姆,轻灵飘逸的精灵卡希尔,战功盖世的鲁尔将军,权势滔天的执政宰相摩拉尔,痴情一片的麦德尔公爵,出身高贵的帝国王子儒勒,还是阴险狠毒的维塔学士抑或邪恶偏激的黑骑士尤瑟尔,这真的重要吗?”

    “我脱下裙子,好换来他的面包。”

    燕妮双目茫然:

    “这就是大家最认可的交易和配对。”

    泰尔斯幽幽地望着她,突然发觉,眼前的人已经不是那个熟悉的好心燕妮了。

    六年后,那个矜持羞涩的姑娘,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街区里,已经经历了太多,看透了太多。

    他突然觉得心情沉重。

    更开始怀疑自己前来下城区的选择。

    “就像这个药秤,”燕妮凄然一笑,伸手取下一个药秤,拨动它的砝码:

    “大家都只认可左物右码,一边药物,一边砝码。”

    “左右不能混淆,内容不能改换。”

    燕妮呆呆地看着同样愣神的格罗夫。

    “而我和我的丈夫,我们只是遵循药秤的规则而已。”

    另一边,莫里斯对这一幕有些措手不及,心中另有要事的他并未仔细听,只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那个格罗夫,你们的家事……”

    但是泰尔斯突然举手,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莫里斯顿时一噎。

    只见泰尔斯叹出一口气,尽力用最温柔地口气,对燕妮道:

    “但是,燕妮,我只是想……”

    燕妮回过神来,冷笑一声,全然忘记了眼前这位与莫里斯称兄道弟的神秘少年,可能具备的地位与能量。

    “而您又有什么区别呢?”

    “强迫也好,引诱也罢,您用——应该是某家贵族的——地位与权势,财富与成就,放到大家认可的药秤上,换来我的身躯与样貌,顺从与服侍,兴许还有为您传承后代的光荣,然后大家还会视之为一笔好买卖,好像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好像才是世间唯一公平的交易。”

    泰尔斯的呼吸突然乱了节奏。

    “对,你也许比我的丈夫更好,更帅,更富有,更年轻,乃至更善良,小少爷,”

    “但就算你是国王好了……”

    “对我来说,不过也就是褪下裙子,再换个面包罢了。”

    燕妮无所谓地摇了摇头,眼泪已经干渴,露出这些年辛苦操劳后的眼角皱纹:

    “裙子还是布匹织的,面包还是磨粉做的……称量的时候,还是同一个药秤,什么都没有变。”

    泰尔斯只觉得心跳一空。

    什么都没有变。

    “这就是身为女子的悲哀:终其一生,我们必须也只能努力织染自己的裙子,才堪堪能以褪下裙子的方式,在差和不那么差的面包——即使你们觉得某个面包绝顶美味,简直是面包之王——之间做选择。”

    燕妮瞥了泰尔斯一眼,冷笑道:

    “在这一点上,您还不如我的丈夫呢,哪怕他又老又丑。”

    格罗夫先是一喜,随后看见泰尔斯的脸色,心中又是一苦。

    “至少,我与他生活多年,我了解他,我知道怎么对付他。”

    “至少我知道,我在这儿能做个药铺老板娘,平平常常,生活无忧,再不顺意,也不至于穷愁潦倒衣食无着,要靠苦力浆洗乃至卖身赔笑度日。”

    “而这也比勾搭上某个有权有势的贵族少爷,锦衣玉食上一段时间,然后被不明不白地始乱终弃来得好。”

    泰尔斯无言以对,只能握紧拳头。

    他所有的善辩巧言,都在燕妮绝望之下,倾诉心声的这一刻黯然失色。

    “因为这个世界的药秤,只允许我用裙子换面包,中间隔断森严,不得逾越。”

    “所以跟了哪个男人都一样,充饥的面包罢了。”

    燕妮惘然摇头,凄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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