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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与雨晴公主安置在相邻的两间客房后便退了去,而在有人将算是晚膳的咸菜、粥饭送来之后,一直到入夜都再不见有人来。
言恕更是不知道去了哪里,抑或是有什么事情忙得脱不开身来,迟迟不见现身。
正当花恨柳不打算等下去转而要去睡觉时,从雨晴公主的房中出来刚一进自己的客房,却被那屋中端坐的僧人吓了一跳。
不过,这也只是一愣神的工夫,转瞬之后他便适应了过来,走上前去向那僧人道:“来了多久了?”
“刚刚坐下。”这名僧人自然便是言恕了。只不过花恨柳不知道是错觉还是因为这月色的原因,言恕看上去要比在熙州时显得更加苍白了许多,唯一与那时无异的大抵也就只有他那双平静的眼睛了。自白胜死后他的眼神便一直是这样平和,此时见花恨柳回来,也是一样平和,并无半点见到故交时的喜悦。
“都这个时间了,你大可明早过来。”花恨柳坐下,为言恕倒了一杯茶放在他的身侧,自己倒了一杯后却匆匆喝下,似乎是很久没有喝到水的样子。
“咸了?”言恕轻笑问道。
“还以为这寺中的咸菜与俗世中的咸菜有什么不一样呢,却原来都是吃不着肉,吃多了也都是一样的渴。”花恨柳抱怨着又将喝空的茶杯满上,调侃道。
“这里本来就是俗世,又哪里会与俗世有半点的不同呢……”言恕轻轻摇头道。
“哦?”花恨柳微微惊讶,反问道:“不知道大师所认为的‘尘世’是什么样的呢?”
“这里是什么样的,尘世就是什么样的。”言恕对于花恨柳称呼自己为“大师”一事并不在意,他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处,那里正是一个人的心门所在。
言恕的意思,尘世便是一个人的内心,内心是怎样的,尘世便是怎样的。
“如此说来不就矛盾了吗?”花恨柳不解,反问道。
“哪里矛盾了?”言恕轻笑,反问道。
“身在俗世而心中尘世,却处处讲究着要脱俗入尘,这不就是矛盾了吗?”
“不拘于外物而钟情于内心,这哪里是矛盾?”言恕轻轻摇头,并不赞同花恨柳的观点。
尤其令花恨柳无言以对的,是言恕回答时所引用的话,却也如白天时那句“恕者如心”一样,都是儒者们才会说的说教,于花恨柳而言,言恕此时这样回答反倒是有种“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意思,这在他听来,当然会心中不舒服了。
“我这时候来,是因为白天的时候不能来,这个时候来与白天来也并不不同……”不见花恨柳应话,言恕又说道,只不过这一句他是回答之前花恨柳的疑问。
“你这话不就又矛盾了吗?”花恨柳这一次说起来时便小心了很多,由于吃了之前的亏,再次提起“矛盾”,他潜意识里也尽量反复揣度着莫出什么纰漏后才问出来。
“不知道先生又看出哪里矛盾了?”方才花恨柳称呼他为“大师”,此时他回敬花恨柳为“先生”,这两人也算是彼此应和了,除却两人谈话的内容不算,单只是两人对彼此的称呼也足以在历史上写下开创性的一笔了。
当然了,若是将两人说话的内容算进去,那这具有“开创性的一笔”便会多少带有些许滑稽的意思,这应该是世人所不想的吧。
“你先说一句白天不能来,又说黑夜与白天来并无不同,岂不是也等同于说黑夜不能来吗?”关于这一点前后矛盾之处,花恨柳还是有把握认清楚在意思上是说不通的。
“我说白天不能来,是因为白天时这寺中与黑夜时不同;我说白天与黑夜没什么不同,是于我而言白天黑夜都可通行……这也没有什么说不通的地方吧?”
“白天时这寺中有什么不与黑夜相同?”花恨柳冷笑,心道这言恕怕是在强词夺理了。
“白天人多,黑夜人少。”言恕并不恼怒,轻言解释道。
“人多……和人少……有区别吗?”花恨柳心中一阵无力,不明白言恕究竟是要表达什么意思。
“人多……看到我的人就多;人少,看到我的人就少。”
“看到你的人……难不成现在看到司徒活佛还要给钱不成?让信众僧徒看到你又如何了?难道当了活佛之后就不能被人看到了吗?”花恨柳哂笑道。
“本来……并没有什么不同。”言恕轻笑回应,不待花恨柳说话,他又继续道:“只不过若是他们知道这个活佛是个瞎子,在寺内行走靠的是一点一点摸索着爬行的话,那就大不相同了……”
“瞎子?”花恨柳微惊,看着言恕轻笑的脸以及他那双平静的双眼,目光不由自主地想着言恕的身上看去,虽然屋内光线暗一些,可是细细看上去言恕的僧衣确实显得脏了许多,那分明便真是他在地上爬行了的痕迹!
“这……这是怎么回事?”花恨柳大惊站起,要知道就在前几日时他见到的言恕还是能够看得清路的人,怎么短短半月不到的时间他就已经变成了一名瞎子了?
这也便能够解释为何他要在晚上来,为何他说白天与黑夜并无不同了,对于一个瞎子而言,白天和黑夜不都是黑么?
“之前用了一些术,这个算是反噬吧。”言恕轻笑,此时花恨柳再看他的眼睛时,原来认为的那“平静”此时却变成了“茫然”,虽然并不明显,可是仍然能够从中读出几分,依花恨柳所猜,怕是言恕也在尽量尝试着习惯,只不过目前还远远没有达到理想的状态罢了。
“法术?”花恨柳皱眉,“你是说‘鸡肋’?”
关于“鸡肋”这个术花恨柳后来也从杨武那里听说过,只不过是料想着言恕不会拿来做什么坏事,所以也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然而此时看来,他反倒因为这术受了反噬,不得不说是出人意料。
“这个便不提了吧……”言恕轻笑着摇头,他虽然笑着,可是花恨柳也看得出对于失明一事他还是有些许不甘心在内的。
“今日之后你若是在寺内呆得习惯,可以带着公主四处去转转看看。之前我已经向他们叮嘱过,除了那重地、禁地,你要去便只管去便是。不过,若是想找我说说话,那只能找僧人带你去找我了……”说到这里他脸上又是一笑,这一次笑起来时却要比方才那声笑自然许多、发自内心许多了,一边笑着他一边指着门外的方向道:“要知道,一个人大半夜里爬着过来,辛苦不说,若是被人传出去我八塔寺里夜半闹鬼,那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啊!哈哈哈哈……”
他边说边笑,花恨柳却不知道是该跟着笑还是该沉默。好在言恕这笑声很快便低落了下去,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言恕站起身来将手边的茶杯算起请轻啜了一口放下,这才道:“时候不早了,你歇着,我也回去好好歇息了。”
“我送你……”花恨柳听他要走,不由自主地便说出了这样的话来,等说出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对这寺内或许还不如已经看不到的言恕熟悉,又悻悻然坐下了。
“我自己走便是,这样的机会不多,总该好好把握。”说笑一声,言恕自己摸索着出了门,便当真如之前所说直接趴在了地上,一点一点地摸索着向黑夜里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