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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子默默地想着,自己或者兄弟会,究竟在哪里得罪过这位小王子?
又或者,是六年前黑剑在龙霄城开罪了他?
才值得他发动秘科来寻仇?
什么仇什么怨啊!
泰尔斯瞧着效果到了,轻松摇头。
“恰恰相反,”王子停在另一排卖伤寒药的货架前,认真道:
“我跟秘科没有关联,他们也不知道:我是背着他们来的。”
莫里斯目光一动。
“你确定?”
胖子满面怀疑:
“秘科可是无孔不入……”
“我确信。”泰尔斯果断转身,打断他的话:
“当我说他们不知道……”
王子表情一厉,不容反驳:
“他们就不敢知道。”
莫里斯沉默了一阵。
“您倒是很有自信,”他专注地凝视着泰尔斯的脸:
“就跟无数倒在黑先知脚下的对手一样。”
泰尔斯同样沉默一瞬。
倒在黑先知脚下的对手……
不知为何,他突然回想起许许多多的人:先王艾迪,王储米迪尔,努恩王……
“我不知道王国秘科,不知道黑先知跟你们的‘无眠之眼’兰瑟有什么纠葛,”泰尔斯整理完思绪重新开口,却让莫里斯再次皱眉:
“但我知道,你们关系复杂,处在微妙的局面里。”
泰尔斯定定地盯着莫里斯,一边感受着六年后双方地位转变的奇幻感,一边努力想要从这位兄弟会大佬的眼里挖出点什么。
“如果兰瑟不喜欢黑先知,”王子淡淡道:
“告诉他,我也不喜欢。”
“这该是我们对话的基础。”
莫里斯若有所思。
泰尔斯转过身,不再管胖子,而是走向柜台,重新开启先前的对话。
“他强迫你了?”
“啊!”柜台边上的燕妮一惊,这才发觉那位眼神炽热地让她无法承受的少年,已经重新找上了她。
泰尔斯死死地盯着柜台后的格罗夫,突然发现对方一边望着他,一边望着后面的莫里斯,早已因恐惧而缩成一团——不复那个曾经恶毒而狠辣小气的老板形象。
“你曾经是这里的帮工,而他是老板。这么说,是他逼迫你嫁给他的?”
燕妮愣住了。
泰尔斯目光一厉:
“比如,不嫁给他,就没有工作?”
柜台后的格罗夫一颤:
“不——”
看着丈夫的恐惧,燕妮同样回过神来,颤声道:
“我,当然没有!”
“我,我是自愿的。”
“自愿?”
泰尔斯提高音量,目光逼视格罗夫,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错觉:
“你本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不必是他。”
从隐秘的角落里重新出现的科恩刚好遇到这一幕,愣了一秒:“啊?”
格罗夫正要开口,可是望见科恩和哥洛佛的块头,顿时惊恐万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燕妮咬住下唇,攥住丈夫的手:
“我,我——”
泰尔斯回过头来,望向燕妮的眼神恢复温柔:
“正好,我需要一个侍女。”
“你能有更棒的工作,更好的生活,更体面的环境,甚至,更好的归宿。”
燕妮愣住了。
格罗夫顿时面如土色。
泰尔斯笑道:
“你怎么说?”
科恩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嘿,泰,额,怀亚,”警戒官一脸不可置信,仗义执言:
“这我就要说道说道了,你这样算强抢民女……”
但他没能说完。
泰尔斯一个眼神,科恩就再次被哥洛佛凭着擒拿优势一把捂住嘴,拖进角落里,重新变得无声无息。
此时,身后传来另一个搅局者的声音。
“咳咳咳!”
“泰,殿,王,额,”莫里斯咳嗽一声,好不容易找到合适的称呼:
“我的小朋友!”
他满面堆笑地走上前来。
“你知道,我们这儿跟北地的风俗不一样,不时兴这个……”
但泰尔斯理也不理,只是死死盯着发愣的少妇。
“你怎么说,”王子轻声道:
“燕妮?”
燕妮呆住了,恐惧,惊讶,无数情绪同时漫上,似有些反应不过来。
莫里斯皱起眉头,另一边的格罗夫简直要哭出来了。
“别急,慢慢考虑。”
“我再逛一会儿。”
泰尔斯开颜而笑,转身走回货架。
莫里斯皱眉看了看燕妮和格罗夫,又看了看泰尔斯。
“为什么?”
胖子跟上泰尔斯的步伐,语气不悦,透露出一方老大权威受到干涉时的不快。
货架间的泰尔斯头也不回,轻笑道:
“我喜欢。”
莫里斯深吸几口气,表情回复正常。
“不,我问的是……”
胖子眯起眼睛,现出生意人的精明:
“黑先知为什么这么做?王国秘科到底想要什么?”
“堂堂王国情报机关,不去侦察埃克斯特的军情动向,不去了解迷雾三国的政局走势,反倒发动人力物力,来搞几个街头混混的帮派生意?”
泰尔斯回过头来,有些感慨这个黑老大控制情绪的能力,素质之高堪比一方高位者。
王子注视着他:
“你真的不知道?”
莫里斯摇摇头:
“就像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堂堂一国王子,要屈尊俯就,来我们这么个烂泥地,跟我们这帮泥腿子‘谈谈’?”
他的语气里透露出怀疑。
泰尔斯静静地与他对视,回想起对方叫破自己身份的时刻。
纵然出身草芥,混迹街头,也有不可轻视的人物。
何况……
这里严格地来说,是黑街兄弟会。
是黑剑的地盘。
黑剑。
想起那个强悍得堪与魔能师硬撼的男人,泰尔斯褪去轻视,不敢怠慢。
“首先,黑先知虽然健在,但秘科的具体事务早就不由他安排了。”
王子回到谈判状态,肃穆地道:
“继任者声名不显,但年轻气盛,锐意进取,不可预测。”
莫里斯皱起眉头,搓着下巴开始思量。
“其次,我们都明白,也许黑街兄弟会崛起太快人员繁杂良莠不齐,也许血瓶帮沉疴难起老朽不堪势力大不如前……”
泰尔斯目光一寒:
“但你们,你们双方都不是什么简单的街头混混。”
“无论是黑剑,还是血瓶帮的幕后。”
莫里斯搓着下巴的手指一滞。
这个该死的王子。
他到底知道多少?
“至于秘科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要对更贴近底层的两大黑帮下手,我也不知道。”
泰尔斯清冷地站在货架之间,抱起双臂:
“我既不关心也不在乎秘科的行动细节。”
更不喜欢。
莫里斯眼珠一转:
“不知道?”
他冷笑一声:
“那您到底要和我谈什么?能帮我什么?”
“您来到这儿,就真的只是像寻常的纨绔子弟一样,放两句狠话,逛逛街,看看景,调戏调戏妇女?”
莫里斯望了一眼柜台,露出一闪即逝的狠毒:
“下城区一日游?”
但泰尔斯笑了笑、
“我来找药。”
莫里斯一顿:
“什么?”
“你知道,冬天又要到了,”泰尔斯叹了口气:
“备衣御寒,备药治病。”
莫里斯沉默了一刻,重新露出笑容,显得俗气憨厚又粗鲁直爽:
“别打哑谜了,俺们真的妹文化。”
就在此时,泰尔斯突然抬头,大声地对正与格罗夫窃窃私语的燕妮道:
“伤寒药剂都在这儿了吗?”
燕妮和格罗夫吓了一跳。
“是,是的,还有些在库房里……”燕妮战战兢兢地道。
泰尔斯露出一个笑容:
“很好。”
少年重新低下头,挑选起货物。
莫里斯抬起头,眉头紧皱:
“你看着不像得了伤寒的样子。”
泰尔斯点点头,又摇摇头:“暂时不像。”
莫里斯轻嗤一声:
“而王宫里肯定也不缺医生。”
泰尔斯嗯了一声,突然道:
“为什么?”
“六年来,你们在跟血瓶帮的争夺里寸寸壮大,节节胜利,想过为什么吗?”
莫里斯一愣。
“你们,黑街兄弟会崛起不过十几年,作为无根无基,自发组织的,嗯,民间团体,”泰尔斯抬起头,煞有介事:
“为什么发展得如此顺利?”
听见关乎自己的消息,莫里斯重新变得严肃起来,他思量片刻,嗤笑道:“我们年轻,组织更好,负累更小,意志更坚,同时战略上更远。”
他向前一步:
“再有,六年前,我们在红坊街一场大战,把血瓶帮——”
但泰尔斯果断摇头,打断了他:
“不。”
莫里斯一滞。
只见王子同样踏前一步,对上莫里斯的眼神,斩钉截铁:
“因为王国需要你们。”
泰尔斯缓缓地道:
“局势需要你们。”
“时代需要你们。”
莫里斯愣住了。
什么?
王国需要?
但泰尔斯不给他反问的机会,转身继续道:
“作为盘踞王国的地下势力,以及不怕脏污的黑色手套,数十年来,血瓶帮与许多地方豪强不清不楚,利益输送与关系捆绑更是根深蒂固。”
说到这里,泰尔斯目光一定:
“比如南岸领的鸢尾花家族:凯文迪尔。”
莫里斯若有所思。
泰尔斯停下了脚步,细细端详一罐伤寒药剂。
“没错,在国王与诸侯,在中央与地方,在王都与全境之间……”
泰尔斯的目光渐渐出神:
“靠边境走私起家的血瓶帮,他们一开始,就选择或落在了势力最广泛,根基最深固,却也是最难被清除的那一方。”
“为人前驱,是以得人庇佑。”
泰尔斯凝视着手里的药剂:
“这是我踏入政局多年后,方才想明白的事情。”
“更是他们数十年来树大根深,多次遭王国官方重创,却依然枝繁叶茂,屹立不倒的原因。”
莫里斯没有说话,只是皱眉深思。
“否则六年前的‘一夜战争’,你们早就把整个红坊街都抢下来了,甚至还能乘胜追击,攫取更多,”泰尔斯把药剂放回去,想起那一夜改变他命运的经历,轻嗤道:
“何必再把抢到手的地盘再吐回去一半,跟元气大伤的血瓶帮罢战言和,划界而治?”
莫里斯挠了挠下巴,迷茫的目光恢复清澈:
“听着真有趣。”
“玩起来更有趣。”泰尔斯果断道。
他猛地转身,直视莫里斯。
“虽然同为黑帮团伙,混迹街头,喋血卖命,但血瓶帮家大业大根基深厚,兄弟会则起自草根飘萍无落,”泰尔斯的目光炯炯有神,仿佛灼烧空气:
“按理说,你们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当裁判和庄家都站在同一边,你们还玩儿个屁啊。”
莫里斯抿起嘴,面目严肃。
“但我们正在胜利。”他嘶声反驳道。
“对。”泰尔斯点头承认。
“你们正在胜利!”
但他随即眼神更炽,出声成刃,字字如刀:
“不为别的。”
“正因为近年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星湖公爵的声音如有魔力:
“因为王位后继已然有人……”
“因为王室统治逐渐稳固……”
“因为王国政局渐次明晰……”
“因为星辰国力正在恢复……”
“因为埃克斯特王国不可避免的衰落……”
“因为边境动荡不再,星辰得脱重压……”
“你们才能胜利。”
泰尔斯斩钉截铁地道:
“六年,甚至血色之年后的十八年里,整个星辰的棋局风云突变,攻守易势。”
“中央,南岸,北境,东海,西荒,刀锋,当这些地方的传统豪强们或低头服软,或收束自我,或力竭倒下……”
莫里斯一开始还有些漫不经心,但随着泰尔斯的话语深入,他逐渐变得严肃。
“当粮农,海贸,冶铁,酒业,制盐,烟草,这些因为王室黯弱王国大乱,而曾经散落在国境各处的巨额利益链条被重新收编,再度分配……”
“当像刃牙营地这样的地方,当本地的领主贵族官吏势力,随着王室常备军与国王官吏的进驻,而一再洗牌,不复往昔……”
莫里斯的眉头来回波动,不能停息。
“当一直从这些空洞中汲取灰色营养的血瓶帮,当他们失去地方关系与保护伞,当他们失去血肉与食物的来源,当他们失去了靠山与底气……”
“当他们写给凯文迪尔家族的求助信件,随着鸢尾花向九芒星重新臣服而一去不回,石沉大海……”
泰尔斯的声音越发冷静,也越发沉重:
“叱咤百年的‘黑帮贵族’,血瓶帮,他们怎么能不变弱,不坏朽,不倒下?”
他死死地盯着莫里斯已经明显动摇的双目:
“你们,新生的挑战者,又怎么能不节节胜利,步步壮大?”
莫里斯咽了一口唾沫,眉宇严肃。
泰尔斯转过眼神,呼出一口气,望着这方小小药铺里一看就知道是女主人做的精致摆设:
“在王国的战车碾过之后,你们,黑街兄弟会作为王国底层渴望与挣扎的代表,作为无根无基的新地下势力,作为早已被地方贵族们所侵蚀的官方部门之外,最不讲规则的编外力量……”
泰尔斯向他举起手,在空中缓缓捏紧。
像在捏碎着什么。
“在王权的默许下,蚕食血瓶帮倒下后的肌体,自然是顺理成章而畅通无阻,水到渠成更摧枯拉朽。”
莫里斯怔怔地盯着泰尔斯的手。
“这才是你们黑街兄弟会,得以在十几年里,彻底撼动他们的地下霸权,迎来黄金时代的真相。”
泰尔斯的拳头倏然一振,伴随着他的嗓音收紧:
“你们赢了,不为别的。”
王子目光如剑,无声前刺:
“正因——王国需要。”